小孩的話有些語無倫次,然而傅崢還是聽明白了。
“我不是警察,我不能幫你把爸爸關進監獄。”
小孩一聽,眼神果然委頓下來。
傅崢笑了笑,繼續溫聲道:“但我是律師,我可以幫你用法律保護你媽媽。”他拍了拍小孩的頭,“好了,現在我先帶你去見警察叔叔,有我在,他會相信你的,你把你知道的情況都好好講出來,我們再看看怎麼幫助你媽媽,好嗎?”
小孩有些遲疑,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跟著傅崢再次走進了派出所。
……
*****
另一邊,寧婉卻正在頭疼,被舒寧投訴這件事,她確實沒想到,明明本意是真心實意為了舒寧好,然而低估了虞飛遠對舒寧的洗腦和控制程度,寧婉等調解完季主任讓自己去的那個案子,一路往社區辦公室走,才覺得煩躁壓抑和沉重起來。
一旦當年有被投訴的記錄,就無法申請參選加盟任何合伙人團隊,好不容易正元所終於來了位需要新組建團隊的大par,這機會真要錯過,自己職業生涯最好的這幾年就廢了。
雖然知道如今這當口,去找舒寧求情也未必有用,但寧婉還是決定試試,不論是為了自己的未來,還是為了舒寧,寧婉都抱著一絲最好的希望。
可惜現實很骨感,寧婉吃了個閉門羹,舒寧從貓眼裡見是她,根本連門也不開——
“你走吧,我不想再見到你了,我和我老公好得很,不是你這種人撺掇我就會離婚的!”
即便知道大概率沒用,但寧婉還是做著最後的努力,隔著門,她開始給舒寧講述自己去公司和學校調研的結果。
雖然沒有回復,但寧婉知道,舒寧就在門背後。
……
“舒寧,你自己仔細想一想,虞飛遠到底是真的為你好,還是想把你圈養成毫無反抗力任他宰割的一個工具人?他那套男主外女主內,你不覺得很可笑嗎?他這麼一路和你結婚生子,真的沒有任何利用你上位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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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索性一口氣把所有細節剖析了起來:“因為和你談戀愛,有了自己第一作者第二作者署名的論文發表;因為意外懷孕,他說服了你讓出了深藍機械的offer;因為號稱自己會嫉妒,他讓你斷絕了所有過去的社交圈;因為號稱自己需要男人的面子,不允許你外出上班,讓你辭職後他得到了夢寐以求的升職,而這個崗位,本來是留給你的……”
寧婉說著說著,索性也放開了,就算舒寧不肯撤銷對自己的投訴,她也希望舒寧能清醒起來。
“你冷靜下來想一想,虞飛遠對你的愛,到底參雜了什麼?虞飛遠最愛的人,從來都是他自己!”
自己話音剛落,舒寧終於拉開了門,可就當寧婉以為她改變主意的時候,舒寧卻下了逐客令——
“你能不能不要纏著我了?是嫌一個投訴還不夠嗎?”她低著頭垂著頭發,“我現在要去幼兒園接我女兒了,麻煩你讓讓。”
她這個動作,長發正好垂在臉頰,遮住了大片的臉蛋,寧婉幾乎是瞬間意識到了什麼——這是自己母親曾經最喜歡用的姿勢,為了掩蓋被打的痕跡。
“他又打你了?!”
面對自己的質問,舒寧卻是眼神躲閃:“沒有,你別管我們家的事……”
寧婉趁著舒寧來不及反應,動作迅速地撩開了對方的長發,果不其然,舒寧左邊的臉頰又有了紅印,看起來像是個耳光的痕跡。
寧婉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他這次給你認錯才幾天?為你說了要離婚尋死覓活改過自新才幾天?!你還要再相信他一次?還要再給他打你的機會?舒寧,你醒醒!”
然而舒寧卻隻想擺脫寧婉般疾步往前走,語氣這次卻帶了點哀求:“你不要再跟著我了,這次就是因為找了你,聽了你的話考慮離婚,飛遠才打了我,說我家醜外揚,破壞家庭的和睦,老聽信外邊人的話,要再被他看到我和你在一起,他又要發火了……”
寧婉本來還想說什麼,然而舒寧的手機鈴聲打斷了話頭,她接起來,一開始聲音有些狐疑:“派出所?”很快,狐疑變成了驚愕,“什麼!詩音從幼兒園跑出去了,現在在派出所?好的我知道了,我盡快趕過來!”
舒寧這下顧不上寧婉了,趕緊就往派出所趕。
聽起來像是她的女兒出事了?
寧婉想了想,到底有些不放心,生怕這事和虞飛遠有什麼關系,也趕緊跟上舒寧一起往派出所走。
*****
寧婉跟著舒寧氣喘籲籲地跑到了派出所。
舒寧倒像是熟門熟路:“不好意思啊民警同志,我女兒詩音是不是又過來報假警了?孩子是開玩笑的,不懂事,鬧脾氣呢,我帶她回家,現在她人在哪兒呢?”
報假警?寧婉正一頭狐疑,就聽坐窗口的民警指了指調解室道:“在那呢,我們所長和一個律師帶進去了解情況呢。”
舒寧也管不上那麼多了,徑自就往調解室走,而寧婉皺著眉也緊跟其後,此時調解室的門虛掩著,正當舒寧想要推開門時,裡面傳來了詩音的聲音——帶著哭腔又充滿絕望的聲音——
“警察叔叔,律師叔叔,你們幫幫我媽媽吧!怎麼才能讓我爸爸消失?”
六歲的孩子並不懂掩飾,訴求直白而了當:“我們班有同學的爸媽說是離婚了,就再也不住在一起了,可以讓我媽媽離婚嗎?我不想再看到媽媽被打了,或者你們可以把我爸爸抓走嗎?”
接著響起的聲音,讓寧婉愣了愣,她幾乎是瞬間認出了那是傅崢的聲線,低沉的、帶了點微冷的質感,然而很溫和。大概是因為和小孩子講話,他刻意放緩了語調,用詞也很簡單易懂——
“離婚不離婚,不是警察和律師說了算的。”傅崢的聲線仿佛自帶安撫人心的力量,等小孩的啜泣聲小了些,傅崢才繼續,“簡單來說,能決定要不要離婚的隻有你的爸爸媽媽。”
“可我爸爸不肯離婚……”
“那也沒事。”傅崢的聲音很溫和,“離婚不需要你爸爸媽媽都同意,隻要其中一個想離婚,總是能離成的,隻要你媽媽下定決心要離婚,是完全可以離開你爸爸的,所以不要哭,會解決的。”
可惜小孩聽了這話,反而情緒崩潰了:“我媽媽她根本不肯離婚!好幾次爸爸打媽媽,我給警察叔叔打電話了!可媽媽都說沒有被打!撒謊的人根本不是我,是媽媽!”
即便有傅崢做擔保,但民警自然也隻能安慰,沒有成年人報案沒有受害人的口供沒有任何證據,自然無法立案。
虞詩音大概也看出了警察介入的無望,低頭喃喃自語起來:“要是爸爸能消失就好了……”
她的聲音明明還是稚嫩的童聲,然而接著說出來的話,卻完全不像是一個六歲女童:“律師叔叔,我有個問題想問。我才六歲,如果殺了人,是不是不用坐牢?”
還沒等傅崢回答,虞詩音便繼續道:“我看過電視,裡面是這樣講的,不滿十四歲殺人,都不用坐牢,所以,如果媽媽不肯離婚,那我是不是還是可以讓爸爸消失?我同學家裡有老鼠藥……”
這樣可怖陰冷的想法,誰都沒法想象竟然是由虞詩音這麼甜美稚嫩的小孩說出口的。
屋內兩人明顯都愣住了,而站在門口正欲推門而入的舒寧則像是觸電般渾身輕微戰慄起來。
以往她遭到虞飛遠暴力的時候,舒寧總是第一時間把孩子關進臥室去,叫孩子插上耳機聽歌看動畫片,而自己即便被打得再狠,也沒發出過聲音,令她安心的是,每次事後,孩子也沒追問過自己身上的傷,久而久之,舒寧覺得,這件事對孩子是沒什麼大影響的。
幾次孩子報警,舒寧也都安撫了孩子,事後虞飛遠也給小孩買了玩具做補償,每次打完自己認完錯,一家人確實看起來仍舊是和和美美的,孩子對爸爸也沒什麼特別的情緒表現。
隻是沒想到原來一切都是假象,自己那天真爛漫的女兒,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已經變成了這樣一個光是聽著她這些話就叫人遍體生寒的陰森孩子……
連舒寧都沒想到的東西,殺人這樣沉重的話題,弑父這樣違背倫理綱常的想法,竟然被自己六歲的女兒以如此輕巧卻認真的態度說了出口……
明明是稚氣未脫的年紀,然而孩子臉上的恨意和決心卻已經無法掩蓋,透過門開著的縫隙,舒寧能看清,自己的女兒如今稚嫩的臉龐上卻是不合年齡的冷漠表情。
那陪同的民警大約此刻也終於相信孩子此前多次報警並不是空穴來風,然而因為小孩的媽媽這位受害者本人並未表態報警,又沒有任何證據,根據流程他也不好插手,隻嘆著氣規勸起來:“小朋友,你可不要亂想,更不要學那些電視上不好的小孩,你才六歲,要真做了什麼,這輩子就毀了,你的未來還長著呢。如果你討厭你爸爸,以後等你長大了,自然就可以離開你爸爸了,不要去做會讓自己後悔的事……”
民警這番話,倒是讓同在門外的寧婉頓了頓,她恍惚間覺得時光倒流,自己變成了坐在室內的虞詩音,一切的一切,仿佛都是一場輪回……
寧婉當初,也是報過警的,而她的媽媽,也同樣選擇了息事寧人掩蓋真相,並且和舒寧一樣,怎麼都不願意離婚,最終寧婉選擇了獨善其身的妥協,她沒有辦法改變她的母親,於是每天期待著長大,考進了遠離老家的大學,有了能金錢獨立的工作,徹徹底底離開了她的爸爸……
她在心裡祈禱,民警這樣的安慰,或許能安撫住虞詩音幼小的心靈吧。
“可我離開了爸爸,那媽媽怎麼辦?”可門內的虞詩音卻鏗鏘有力地打斷了民警的話,她的聲音帶了哭腔,卻很堅定,“叔叔,我想要保護媽媽,我不想看到媽媽再被打了。如果連我都逃跑了,那媽媽怎麼辦?”
如果說舒寧此前隻是被自己女兒竟然有那麼陰暗的想法所震驚,如今卻是再也控制不住哭起來。
一切都是她的錯。是她把孩子變成了這樣。然而孩子都沒有怨恨她,還想著保護她,而為了保護她,原本積極開朗的孩子,竟然想出了自己殺人的念頭……
因為她的懦弱和粉飾太平,本該有陽光心態的孩子一直生活在陰霾裡,然而即便自己一次次在她報警後撒謊令她失望,孩子也沒有放棄自己,孩子還想著保護自己,可明明……明明該是自己站出來保護孩子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