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炎不慌不忙:“那我就跟你再說明白點。”
他頓一頓,語氣稍稍有變,楚千淼從中聽到了更多的冷靜肅然。
“這不是你第一次敲上市公司了佟記者。”任炎用了很顯白的措辭,並且不給佟姓記者任何插話機會,他緊接著說,“我整理了一下近幾年的新聞資料,發現佟記者你有好多次,專門在擬上市公司上市前,報道他們的雷,其中一些公司你很快又會幫他們做澄清,後續這些公司也都順利上市了。”頓一頓,任炎說,“佟記者,如果仔細查下去,不難發現你和這些公司之間的貓膩吧。”
楚千淼明白了,這位佟記者一定也像敲瀚海家紡一樣威脅過那些擬上市公司,有的公司開始時不信邪不理他,結果被他暴雷後影響了上市,於是不得不私下找到他,給他筆好處,讓他再寫一篇澄清稿子。而那些擬上市公司最終想盡辦法得以順利上市。
她想就是因為這些妥協了的擬上市公司,才喂出了佟姓記者這麼個不知餍足寡廉鮮恥的壞家伙。
聽筒裡傳來那位記者的笑聲:“任總的想象力可真是好,比我們做記者的還會編故事!”
任炎沒理會他的否認,他繼續順著自己的話說下去。楚千淼覺得這是任炎的一個好本事,不管你說點什麼幹擾他,都不會打斷他既定好的思路。他實在是一個過分理智的男人。
“那我就繼續給佟記者再講一段真實故事。我想在瀚海準備上市時期,想必是格嵐爾家紡的老板彭乙申發現了佟記者你有專長,於是找了你。然後彭乙申和你,你們很早就從瀚海家紡的董事著手,提早布局,設卡埋雷。其實我也想過,董事違規增持這件事,解決起來沒有那麼難,你們為什麼還要設這麼個障礙?我後來想,可能你們是有兩手準備的。”
楚千淼豎著耳朵認真聽,聽任炎一點點抽絲剝繭。她一個字都舍不得錯過。
“第一方面。你們設置董事違規增持這個障礙的初衷,其實是釣魚執法。你第一次聯系我的時候,其實是想我會怕上市受到影響,因而主動對你說:你們想要多少錢?隻要能解決這個問題,我們願意給你錢。我想你一定是錄了音。等我們之後拿了封口費給你,到時候你就會拿著錄音和封口費去監管部門舉報我們,到那時,這種花錢壓事的情節可就比董事違規增持本身嚴重得多了,瀚海家紡的敲鍾上市可就不知道得是什麼時候了。而這一邊瀚海因為釣魚執法不能上市,另一邊格嵐爾一定會把你舉報上交的封口費補給你,讓你沒有任何損失。”
楚千淼聽得心驚肉跳的。她還真沒想到這一層。她想任炎到底是怎麼做到的?在他接起電話的一瞬間,他就能把一切可能性全盤地擺在了腦子裡,隨後針對每種可能性馬上出招應對,攻防都做得滴水不漏。她想他可真夠神的!
“第二方面。假如瀚海這邊不對你的暴雷提醒上鉤,不肯給你封口費,你們也可以說這顆雷其實是在聲東擊西,等這顆雷暴過以後,你們還有後手,就是炮制專利侵權的訴訟事件。正好格嵐爾有個人叫狄衝,他原來是瀚海家紡的,他和你們一起研究出技術侵權這麼個主意,隨後狄衝負責實施,去收買瀚海原來的研發部同事,讓這個同事把瀚海升級後的技術內容透露給他,然後制造出格嵐爾更早就有這個技術的假象,反過來誣陷瀚海升級的技術是抄襲格嵐爾的。”
佟姓記者還是笑,仿佛雲淡風輕,但他聲音的發緊發啞已經出賣了他。
“我都不知道你到底在說什麼!”佟姓記者笑著說,他的聲兒已經有點虛了。
楚千淼想你當然知道,你要是不知道你何必耐著性子聽這麼半天?你正因為心虛,所以想聽聽任炎到底能了解整個過程到什麼程度。
任炎卻越來越穩:“沒關系,你隻要知道你得幫我聯系彭乙申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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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姓記者繼續裝傻,呵呵呵地笑:“我都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憑什麼讓我給你幹這幹那的?”
任炎說:“佟記者,既然這樣,那麻煩你聽一下下面的兩段錄音。”
任炎說著從西裝內懷口袋裡掏出一隻錄音筆,按開播放鍵。
楚千淼覺得這時的任炎像一個會發光的魔術師,他在繽紛變幻著人們想不到的神奇魔法。
錄音筆裡傳出的,是他第一次在深圳機場和那個記者的通話錄音。
錄音裡,開始時是佟姓記者引著話,想讓任炎主動說出希望能用錢解決問題的想法。但任炎跟他裝傻兜圈子。楚千淼記得當時連她都聽出來了,這記者是在要好處費,封口費。但任炎就是一副的確不懂的樣子和他兜圈子,就是不往“你想要多少錢”上說。
甚至後面任炎連續幾次都裝聽不清通話,不是敲手機話筒制造噪音,就是讓秦謙宇跺腳,終於一點一點磨沒了那個記者的耐心,讓他情緒上頭疏忽大意,一時忘記自己的初衷是釣魚執法,應該引著任炎先說希望用錢解決問題的,結果他反倒先不耐煩地半吼起來:“我說我們先來聊聊這顆雷到底值多少錢怎麼樣!”
而任炎就在聽到這句他想聽的話之後,果斷切斷通話。
楚千淼迅速回想,想起當時任炎在機場剛接到電話的時候,聽到打電話過來的人自報家門說自己是個記者,他立刻把手機拿離開耳邊。楚千淼那時還覺得任炎是在觀察那個手機號碼,看是否看出什麼端倪。但現在她明白了,他其實是在點開錄音軟件。
她想他可真是睿智死了。
接下來是第二段錄音。
是佟姓記者第二次打來威脅電話的錄音。
錄音裡展現的,還是任炎睿智地拖著佟姓記者,生生把他拖沒了耐心放松了警惕。然後任炎問他:你的訴求?問完他絲毫不給佟姓記者留反應的餘地,他馬上不著痕跡地帶著節奏說:你想要錢?對你想要錢。你想要多少?
被磨沒了耐心放松了警惕的佟姓記者於是順著他的話脫口就答了句:多少的話,等我們見面聊。
任炎引著他,在終於聽到這句他想聽的話之後,他像上次那樣又直接掛斷了通話。
楚千淼聽到這裡已經有點聽傻了。她覺得現在再次回味任炎和佟姓記者的兩段通話,雖然每句都看似平常,但其實句句字字都充滿機鋒。
當時那位記者和任炎,原來他們是在互相引著對方往自己想要的目的上說話。那位記者想讓任炎留下花錢買封口的證據,說你懂的,但任炎兜圈子說自己真不懂;隨後任炎卻反過來磨沒記者的耐心——那位記者也算是說話很小心不肯輕易留把柄的了,最後卻還是輸給任炎,被引誘著親口說出他的目的是要錢,從而他親口為自己坐實了他為了錢而要挾擬上市公司的舉動。
楚千淼再回味這兩段通話,隻覺得這是一場什麼樣的神仙打架啊?!
不,是神仙打小鬼。
她心思飛轉間,看到任炎已經收起錄音筆。他對電話那邊一點聲音都發不出的佟姓記者說:“所以佟記者,你不知道我先前在說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道我們在通話時,我也錄了音就行了。並且這兩通通話,可以坐實你威脅要錢的事實。”頓一頓,他說,“結合你之前的新聞稿,你和那些上市公司之間的貓膩,還有這兩段錄音證據,你需要我帶著它們去舉報你嗎?或者你約一下彭乙申,大家一齊見個面,坐下好好聊一聊?”
半晌後,佟姓記者開了口。他的聲音已經服了軟:“幫你聯系一下倒也是可以,但彭總會不會願意和你們見面聊,這個我做不了主。”
任炎笑了:“佟記者,這通電話我也在錄音,我前面把所有過程說得很仔細,而你剛才這句話,已經是間接承認我前面所說的那些過程了,也即是承認你們的確聯合起來在背後搗了鬼。所以彭乙申如果不願意見面,那怎麼能讓他變得願意見面,這就是你的事情了,等你的好消息。”
說完他掛斷了電話。
所有人都看著任炎,一時發不出聲音。
楚千淼投在任炎臉上的目光,像被他粘過去的一樣,拔都拔不走。
她想他到底是個什麼神仙男子啊?怎麼給他睿智成這樣呢?他是怎麼做到這麼算無遺策舉重若輕的?他還讓不讓其他凡人活了啊?
過了一會兒周瀚海拍著任炎肩膀,半天說不出話,等他說出話來時,聲音裡滿滿都是惜才的佩服:“任總啊,我身邊要是有你這麼個出色的人才,我願意把我一半股份都分給他!”
佟姓記者很快給任炎回話過來,說彭乙申同意和瀚海這邊談一談。
他們約好了雙方會面時間就在通話後的第二天下午,地點是瀚海家紡和格嵐爾家紡中點位置附近的某五星酒店會議室。
任炎接到消息之後立刻去找周瀚海,和他商量明天談判要說些什麼、怎麼說,又有哪些話不用周瀚海親自說,交給他由他敲邊鼓就好。
等他從周瀚海那裡回到盡調辦公室,楚千淼摩拳擦掌地對他說:“學長,你放心,明天我一定使出九牛二虎十八羅漢的勁兒幫你懟他們!你可能不記得了,但你學妹我在學校的時候,這張嘴用來吵架就沒輸過!你瞧好吧,看我這嘴明天怎麼像刀子一樣發光發亮!”
秦謙宇在一旁聽得一樂:“感情我們千淼這嘴還是個雙刃劍呢,能拍彩虹屁也能打嘴架,厲害厲害!”
“那是,嘴之為嘴,不在於吃,在於說!”楚千淼貧貧地說。
秦謙宇脫口就說:“還在於啵!”說完他意識到場合不太對,趕緊呸呸呸了一聲。
楚千淼反應了一下,才明白那個啵的全稱是打啵。她立馬裝傻:“秦哥你以後得注意點我還是個孩子呢!”說著話時她忍不住瞄了下任炎。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想瞄他。她就知道這會他的嘴唇看起來,那薄薄的紅潤的樣子,感覺嘬起來肉質應該挺不錯。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在腦子裡晃過嘬這麼有點過分沾地氣的動詞。反正她以前也想嘬過f4來著,她勸著自己別怕這私下的想法並不代表她有病。
任炎忽然一抬頭,撞上她的視線。
她連忙說:“對,學長你臉上有錢!”
她迅速地先堵住了任炎的話。任炎於是一怔,像是被人搶了臺詞後一時想不起改換成說點別的什麼能起到同樣效果。
他和楚千淼互瞪了一瞬後,說:“哦,多大面額的?”
楚千淼:“……”
太嚇人了,任炎居然搭她這麼無聊的茬了!可他一搭茬她都不知道該怎麼回了!!
秦謙宇湊到任炎跟前看了下:“領導你臉上有錢??粘得硬幣嗎?也沒有啊?”
楚千淼:“………………”
她覺得秦謙宇可真是個傻白甜十級的老大哥。
任炎用一種厲害的眼神把秦謙宇看回到他的座位上去,然後轉頭望回楚千淼,話鋒一轉,說:“明天去了你不用負責吵架,恰相反,你的馬屁功夫,該用就用,好好用。”
楚千淼“???”講道理她真的不明白這個套路。
是要用馬屁麻痺死敵人嗎?還是用馬屁反諷著罵人?她忽然覺得這套路有點新穎,值得好好研究一下。
任炎在她對面又發了話,讓她在網上搜集一些關於格嵐爾的資料,公司的基本情況、市場覆蓋區域、市場份額等等。
“找到這些資料以後,你好好看一下,方便的話最好能打印出來讓大家也都了解一下。明天談判的時候,你可能會用得上。”
楚千淼立馬照做。
她在網上仔細地找著資料,比雙十一逛淘寶時還上心。資料找得差不多了,她連上打印機,把它們打印出來。打印機叫喚了好一陣,吐出厚厚一摞子關於格嵐爾的資料。
打印機放在門口的一個架子上,楚千淼走過去取資料。
她抱著資料走回來之後,把厚厚一摞紙放在她和任炎辦公桌的接縫處,放下資料後她大張雙臂使勁抻個懶腰,嘴裡還用被懶腰抻得變形了的聲音說著:“學長,材料都打印好了!這些絕對夠我們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了!啊——”
她尾音帶了一個大驚失色的感嘆詞。
窗戶為了透氣在大敞著。
一團春風突然來做客,從窗口呼啦一下鼓進來。
放在桌子上的一摞子資料一下就給鼓得到處飛。
楚千淼“啊!”地一聲叫,趕緊手忙腳亂去抓四散而飛的材料。
這團春風壞得很,後勁綿綿不息,鼓得一陣比一陣用力。資料四下飛得變本加厲。
連秦謙宇他們都下了地幫忙撿飛得到處都是的材料。
楚千淼站在桌子前,去夠飛在半空的一張紙。那張紙頂不聽話,就在你馬上要抓住它的時候,它就恰好往讓你抓不到的地方一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