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上討論完幾個大問題後, 任炎忽然轉向法務負責人,問起一份工程額為7000萬的合同。
法務負責人立刻從一堆材料裡抽出那份合同,遞給任炎。她當時在腦子裡迅速過了一遍,確定自己這裡沒有這麼大一筆工程額的合同的底稿。於是她對任炎說, 任總, 麻煩您看完也給我看下。
任炎很快翻完合同, 遞給了她。她一邊翻一邊心裡奇怪,這份7000萬的合同到上個月就已經履行完了, 而她這裡到現在居然都還沒有底稿。
7000萬,工程額非常大了。超過150萬工程額的合同他們中介機構就要重點關注的。這麼看來,她和法務部的對接似乎出現了問題。
但讓她疑惑不解的是,她昨天特意去法務部確認過——最近的確沒有需要更新的合同底稿。她一時不知道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看出她見都沒見過那份合同, 董蘭趁機敲邊鼓:“希望以後對接材料時, 大家都及時一點,咱們企業這邊各位高管負責人,雖然在ipo方面不是專業人士,但接受了任總他們券商的輔導培訓之後, 不也對上市要求多少有了一些了解了嗎?那就都按照上市要求趕緊規範起來,需要通過法務部提供給律師的合同,就抓緊復印提供,別懈怠。至於律師方面,你們是專業的,你們就辛苦點,上心點,幫忙想周到一點,我們想不到要提交的合同底稿,你們想著催一催。要是什麼事兩邊都想不到,這中間不就出岔子出紕漏了嗎?”
說到這董蘭一笑,笑得隨和,語調也輕柔,但講出的話卻像箭頭一樣犀利:“另外今天的會議其實很重要,但張律師說他有事缺席了。開會前任總和張律師都說法律方面的問題小楚律師就可以應付,現在看來嘛,沒有張律師坐鎮,還是不合適。希望下次再開會大家全員參加吧。”
她最後說:“相信憑各位中介機構方的專業能力,以後不會再出現這種工作進展不對稱的情況。”
正話反話全叫她說了。她陰陰陽陽地一頓敲打,楚千淼品出來了,她其實就是在下律師這邊的面子。一是張騰沒來開會她不大痛快,再是之前那次會議上,他們律師方面打臉了嘉樂遠的法務負責人和幹事隋歡,也算是間接打了董蘭的臉,董蘭心裡一定是不舒服的。所以昨天會上董蘭的態度,不排除有點借題發揮。
昨天會上的這件7000萬合同事件這麼捋下來,楚千淼覺得自己倒也不是特別有錯。開會前一天她特意去法務部那裡確認過,當時法務負責人也的確說了,確實沒有什麼合同需要更新。
但開會的時候法務偏偏又把這麼一份合同給拿出來了,還當場交給任炎看。
所以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想自己和法務無冤無仇,他沒有必要這麼涮自己。
楚千淼決定親自去法務部一趟,和法務負責人聊一聊。
*
上班時間一過,楚千淼就去了嘉樂遠的法務部。法務負責人也在,並且已經開始工作。這是繼隋歡和她的上司被開掉之後,法務部換的第三位法務負責人了。
眼下這位法務負責人叫齊明亨,三十多歲,看起來為人沉穩,交流起來得體有度,沒什麼障礙。因為他剛上任不久,對嘉樂遠的諸多事項還在熟悉和上手階段。楚千淼怎麼看怎麼覺得,他不像是一個會故意涮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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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到底怎麼回事,還得等下聊聊看。
楚千淼和齊明亨適度寒暄後,步入正題。她向齊明亨請教那份7000萬工程合同究竟是怎麼個情況。
齊明亨推推黑框眼鏡,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小楚律師,說起這件事,我還想跟你道個歉的,開會前一天你還來問過我有沒有合同情況需要更新,我說沒有,結果當天晚上還真的有份新合同,之前是沒有歸檔過的,但我忙著準備第二天的會議,就忘了告訴你了,導致昨天開會時讓你有點措手不及,真是抱歉啊!”
楚千淼連說著沒關系,然後向齊明亨詢問:“那昨晚為什麼會突然出現這麼一份之前沒有歸檔過的合同啊?”
齊明亨說:“說起來,這份合同還是任總發現的。”
由齊明亨的講述,加上自己的推測,楚千淼拼湊出了開會前一晚的情形。
大概晚上吃過晚飯,齊明亨接到了任炎的電話。
任炎說他在準備開會材料的時候,又看了下財務報表。對比之前的報表,他看到新的財報裡公司營業收入比上個月多了一大截。他推想這應該是某筆合同履行了新的款項。他找了下正在履行的合同底稿,卻沒發現有哪單工程是能夠對得上的。
於是他想,會不會是還有一份除底稿以外的合同,履行之後收回了款項?
他立刻給法務負責人齊明亨打電話確認。齊明亨卻很確切地說,他手裡是沒有這麼一份合同的。任炎就對他說,麻煩他打電話給工程部那邊的負責人季廈確認一下。
齊明亨當即聯系了季廈,結果季廈說:確實有這麼份合同,這份合同籤完也確實忘記交給你們法務部歸檔了。怪隻怪你們法務部之前一直在換人,走了一個換了仨,到你都第四個了,籤合同履行合同的時候你們法務都很亂,就沒來得及給你們歸檔。
齊明亨於是問季廈要那份合同。季廈說:沒問題,明天我早點到公司,找一找。明天咱們不是一起開會嗎?那正好,開會時我直接給你。
——於是第二天開會之前,季廈把合同先給了齊明亨,等到開會的時候,任炎問起這份合同,齊明亨就把它拿給了任炎。
這麼把過程捋順到最後,楚千淼發現,其實齊明亨也不算特別有錯。他新來不久,每天忙得暈頭轉向的,假如工程部有意壓下合同不給他,他一時之間當然也察覺不到。
所以捋到這,楚千淼覺得,整件事看起來,倒像是季廈有點成心的了。
她想起之前闲聊時,證代安魯達說過,當初隋歡是季廈託人力負責人招進來的。之前那次會議,她狠狠地打了隋歡的臉,隨後隋歡被董蘭開掉得很難看,說是掃地出門也不為過。所以這樣也算是打了季廈的臉吧。
至此,楚千淼想明白了。她決定以後所有和工程部有關的工作,她會十二分地警醒,防止對方再成心地挖坑或者不配合。
她把事情前因後果想明白之後,給張騰打了電話,把經過前前後後向張騰匯報了一遍。張騰好像被另一個項目折磨得有點心力交瘁,安慰了她兩句,沒有批評她也沒有指責她,隻告訴她之後的工作要更細心更小心,別讓有心人抓到小辮子。
掛斷電話之後,楚千淼想,不隻之後的工作她要更細心更小心,之前的工作她恐怕也最好再自查一遍,看看還有沒有別的疏漏。
*
開會的第二天,任炎本來不該到嘉樂遠,力通證券有個部門負責人例會需要他參加。但他找了個冠冕堂皇的借口請了假,又開車把自己帶到了嘉樂遠來。
可進了盡調辦公室之後,他居然一直也沒看到楚千淼。她的包就放在辦公桌上,可她的人卻不知去向。
他沉著氣,控制自己的心緒,不讓自己的嘴巴對秦謙宇做出詢問楚千淼去處的舉動。
直到午休過後,下午了,楚千淼還是沒有出現。他終於沉不住氣。
他問秦謙宇:“楚律師今天來了嗎?”
秦謙宇轉頭對他回答說:“啊?千淼嗎?她一大早就來了,來了之後就抱著電腦去了法務部,去和齊明亨對工程部的合同了。她說覺得有必要把所有合同都再重新對一下。”
任炎聽完什麼也沒說,默在那。
秦謙宇自顧自感嘆起來:“我以為經歷過昨天的挫折,千淼今天得特沮喪呢,沒想到這姑娘真是越敲打越有活力,一點都不嬌氣,不僅從哪裡跌倒知道趕緊從哪裡爬起來,而且還知道把坑給填了,防止以後再跌倒。”
任炎還是沒說話。但他心裡是贊同著秦謙宇的話的。
她是個倔強的女孩,被訓了,再難過也不會一蹶不振。她會很快振作,並且快準狠地去回擊痛點。
可奇怪的是,她越是倔強,他胸口的感覺就越悶。堅強的她遠比哭哭啼啼的她,更叫人揪心些。
他心裡的翻騰並不表現在面孔上。他沉默不語的表情讓秦謙宇誤認為他還沒有對昨天的事釋懷。
於是秦謙宇試探性地為楚千淼說好話:“領導啊,說實話,我真覺得昨天的事,不能怪千淼。她一律師,又不懂財務,我們幾個懂財務的一時都沒看出什麼,她能看出來嗎?我感覺啊,這事說到底就是工程部季廈的鍋,再加上一點董蘭的借題發揮。”
任炎還是無表情的沉默著,但心裡的煩躁已經累積成了一座山。
秦謙宇決定對冷臉上司再說最後一句話,他要還是無動於衷,那他也隻好對他放棄治療了。
“千淼在微信上跟我說,工程部那邊的合同,還真是被她發現了點問題。但工程部那邊一點都不配合她去解決問題,似乎對她很不友好。”
他說完這句話,眼前人影一晃。
任炎走出盡調辦公室,走去了法務部。
*
楚千淼和齊明亨非常高效地整理出一份合同清單,上面的合同都需要和工程部再確認一下審核情況、存檔情況和履行情況。
楚千淼知道嘉樂遠的規定是合同首先要經過市場部、管理部和法務部的審核,以上三個部門審核通過後,再由全國工程事業部總經理批準,才能籤訂。而全國工程事業部總經理就是季廈。
在梳理過程中,楚千淼和齊明亨發現,有好幾分合同都沒有經過法務部審核就籤訂了。其中就有7000萬那單。
楚千淼和齊明亨一起去找季廈,說了幾份合同沒經過法務部審核就籤訂了這件事。
季廈盤著手裡的核桃,笑一笑說:“哦,這其實是個誤會。我之前說過的,當時法務部人事動蕩,見天兒沒完沒了地換人。但我得跟你們說啊,這幾份合同可不是沒審,是前法務負責人審過的哈。”
“季總,合同審核過是應該留過底的,但現在沒有任何留底的記錄。”齊明亨說。
季廈把核桃盤得嗑啷嗑啷地響,說:“那這你得去問前法務負責人了。”
楚千淼腦子一轉,就知道季廈在推鍋。這一點他倒是和隋歡非常物以類聚。
反正前法務負責人已經走人了,隨便季廈怎麼說都死無對證。
“季總。”楚千淼叫了季廈一聲,季廈向她那邊轉了轉頭,眼皮半耷拉著,不是很認真似的,敷衍了聲“嗯?”
“還得麻煩您安排個手下,這兩天我和他一起把工程部的合同再過一遍吧,別有什麼合同又是漏下沒在法務那邊存檔的,重要的合同是需要在招股書裡披露的,如果漏下了就是信息披露不合規。”楚千淼態度良好,微笑著說。
季廈用鼻子喘出了一聲“呵”。
“小楚律師啊,你看你這是要過合同嗎?你這是要審我呢呀!我看沒這個必要。”
他的態度是擺明了的不配合,楚千淼和齊明亨被他從他的辦公室裡不怎麼客氣地送了客。
楚千淼想起任炎告訴她:小兵不聽話,就得直接去找他領導。季廈的領導是董蘭。於是楚千淼和齊明亨商量,讓他直接找董蘭去說明這事。齊明亨卻和稀泥:“我剛來不久,季總是和董事長一起打天下的老人兒,我覺得我不太方便去說這個事……要不楚律師,你去說吧?你們中介機構去說要好一點。”
楚千淼想,好吧,那就由他們中介機構去說,去得罪這個人好了。
但由她去說肯定是不好使的。她是個小蝦米,她去不合適。
她得讓任炎去找董蘭,隻有他那個分量,才和董蘭說得上話。
她讓齊明亨先回去法務部,她自己趕回了盡調辦公室。
她一進屋,卻沒有看到任炎的人。早些時候秦謙宇明明在微信上告訴過她,任炎今天是來了的。
她連忙轉頭問秦謙宇:“秦哥,任總還在嗎?”
秦謙宇抬頭看她,一臉疑惑:“任總他不是去法務部找你去了嗎??怎麼回事,你倆沒遇上??”
“…………”
怎麼的,她跟他還上演了經典韓劇戲碼明明近得像在走對頭碰最終卻擦身而過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