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跟在沈妝兒身後,不緊不慢往回走。
沈妝兒越騎越順手,在夕陽裡抬眸,露出潋滟的笑,
“殿下,你肯割愛,已是優容,我還是算銀子給你吧,回了府,我便讓人將銀票送去你住處,對了,你住哪?”
朱謙眸色暗了暗,復又含笑點頭,“好,我住行宮。”
沈妝兒回去,恰好遇見林渠,便問了赤兔馬的市價,林渠告訴他,赤兔馬有市無價,
“那武威城成交過的馬匹,最貴的是多少銀子?”
“最好的一匹到了兩千兩銀子。”
簡直是天價,不過對於日入鬥金的沈妝兒來說,不算事,便封了三千兩銀票送去行宮,朱謙看著那一疊銀票,十分無奈。
接下來一段時日,朱謙又忙得腳不沾地,探子得報,準噶爾部的首領以為朱謙回了京城,乘勢偷襲甘肅衛,朱謙二話不說帶著人反撲過去。
這一仗打了將近半年,活捉了準噶爾部的首領,直搗龍穴,徹底肅清了西北邊鎮的隱患,蒙兀痛失兩個最雄壯的部落,未免朱謙乘勝追擊,舉國北遷,蒙兀各部落首領聞朱謙之名,退避百裡。
沈妝兒再次見到朱謙,已是這一年九月中旬,這一日恰恰是皇帝千秋節,沈妝兒吩咐鄔堡大大小小的管事,及領養的孩子們在院子裡吃席,遙祝皇帝仙壽。
暮色初降,明月當空,鄔堡周身傾瀉一片銀光。
老管家將人領進院子,他青衫毅然,眉目如畫,如同初見時英華內斂,月光在他身上渡上一泓清暉,哪怕天地再暗,亦褪不去他一身的皓月風光。
想問“你怎麼來了...”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轉而眸光清澈,盈盈如水問道,
“吃了沒?”
他這一年幾乎在邊關風餐露宿,每每碧血橫飛,枕戈待旦時,他便想,還有個人在天邊,等著他去追尋,這是無數個生死搏殺的片刻,他牢牢刻在腦海裡的信念,所幸,天不負他,蒙兀主力北歸,三個部落歸降,北境防線得到重新整頓,往後十年,大晉無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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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謙擰著包袱,跨入門檻,臉色鎮定而從容,
“我看到你的折子,說是宜州的千霧山發現了礦山,我不放心,遂親自來瞧他。”
怕她趕他走,尋了個像模像樣的借口。
沈妝兒忍著笑,“先進來吃席,等會我將圖紙交給你,再著小五送你去官驛。”
宜州如今成了南來北往的要塞,朝廷尋沈妝兒要了一塊地,建了一座官驛。
朱謙一聽要將他送去官驛,心登時擰起,一面接過沈妝兒遞來的茶,一面琢磨著,該尋個什麼借口在鄔堡住下來,
長長久久地住下來.....
第67章
沈妝兒在院子正中擺了席面, 邀朱謙入席。
鄔堡是一棟宏偉的環形建築,院子被圈在正中,將一夜秋風攔在堡外。
院內載歌載舞, 燈火煌煌, 人人臉上洋溢著一股恣意與悠然。
仰目環視一周,鄔堡上有七層,廊庑下掛著紅色燈盞, 燈盞不大,如綴在夜幕裡的星辰, 婉約動人。
難怪沈妝兒不肯回京,這裡儼然就是一座後宮....沒錯, 還真是一座後宮,不是還有些上杆子給她當贅婿的人麼?
聽雨等人上來給他磕頭請安,其餘人壓根不認識朱謙,也不意外這麼一位清雋男子踏夜色而來,畢竟想要討好郡主的人多的去了,最多客客氣氣留下吃一頓飯, 再送走, 管事們見多不怪。
沈妝兒這鄔堡能住下幾百人,除了最開始那一百奴僕,後來又養了一批賬房先生,大約有十來人, 擴充了二十名護衛,各自攜家帶口, 都住在鄔堡內, 熱鬧得跟個大家族似的, 其樂融融。
各位管事輪流來給沈妝兒祝酒, 喝得面帶紅光,不拘小節,離席前忍不住瞄了一眼朱謙,回去便嘀咕,
“這回的男人稍有不同...”
“哪兒不同?”
“長得太俊?著實是比以往那些男人都俊...”嬸嬸們夠著脖子去打量,“若非這般獨一無二的俊,郡主能讓他進門來吃席?”
男人們咳了一聲,小心翼翼討論著,“倒也不完全是俊,總歸不一樣...”
鄉下的漢子都很實誠,沒讀過多少書,不曉得如何去描繪。
李嬸一面招呼下人給主桌上佳餚,一面暗暗感慨,當然不一樣,今日來的男人,有著不同尋常的灼灼相貌,卻沒有絲毫輕浮之氣,反倒是沉澱著極其難得的內斂與沉穩。
這是見過大世面,經歷過大風大浪的男人。
眉目是清冷的,有幾分淡淡的離人感,可偏偏在瞧郡主時,眼中的神採令人炫目,與其他男人不一樣,帶著珍視與鄭重,難能可貴。
再細細端詳沈妝兒的神色,嘖,郡主對他也不一樣....
有戲。
“來,嘗一嘗山戶家裡自己釀的青梅酒,不傷身,口感極好。”沈妝兒親自給他斟了一杯,撫著衣裙在他對面坐下。
朱謙擒起酒杯一口飲盡,靜靜打量她,她今日穿了一件桃花紅繡百蝶紋樣的緞面薄袄,月白色的百褶裙,發髻高高挽起,露出一截柔美流暢的天鵝頸。
眉眼裡,是描不盡的怡然自樂。
“你父親很好,近來政績卓越,朝野風評極佳。”
沈妝兒每月皆會與家人通信,每得了好東西要先送一車子回京,家裡的賬房先生也常往來宜州與京城,她給沈家在這裡開了一家邸店,供家裡人吃穿。
家裡的情形她大抵是清楚的,言語間總是告訴她,朱謙對沈家極是關照。
兩個月前,弟弟沈藤與沈茴結伴去嵩山書院讀書,繞道來了宜州,兄弟倆在鄔堡住了半個月,離開時依依不舍,被沈妝兒兩掌呼出了門,
弟弟滿臉懊惱,一副不屈不撓的樣子,“姐,我好歹也是閣老家裡的少爺,你不能這麼揍我!”
沈妝兒忍俊不禁。
高高瘦瘦的少年,已出落得毓秀挺拔,一雙眸子更是耀如星辰,私下悄悄告訴她,
“爹爹怕旁人說他是借太子權勢上位,克瑾勤勉,從不收受賄賂,今年的科考便是爹爹主持的,從出題到考場再到評閱,每一環節爹爹都親自把關,沒出一點差錯,也沒有任何質疑之聲,朝野贊譽有加....”
沈妝兒自然與有榮焉,想起這樁,起身與朱謙道謝,“殿下照顧良多,我無以為報。”
朱謙想起一事,從胸口掏出一樣東西,遞給她,
“這是臨行前,父皇讓我轉交給你的。”
沈妝兒接了過來,攤在掌心細細的瞧,這是一支金累絲鑲白玉的鳳翎,是御用監的精工細作,層層金絲雕刻出一支栩栩如生的鳳凰,鳳尾嵌珠,華麗卻不失婉約,應該是出自蘇杭名家之手。
這件首飾賜的有些蹊蹺。
朱謙沒告訴她,這是原本鑲嵌在太子妃翟冠上的鳳翎,全天下僅此一件,獨一無二,當年沈妝兒未曾接受冊封,那件繁復的點翠鳳冠一直擱在東宮,他這次回去,無意中瞧見,覺得這鳳翎很美,便拿來給沈妝兒把玩,僅此而已。
“父皇所賜,你也別太放在心上,隨意把玩罷了....”
這東西價值不菲,哪裡能隨意把玩,沈妝兒心中疑惑,既然是聖上的意思,推卻是不成的,便吩咐聽雨收入房中。
一陣秋寒襲來,更深露重,院中的僕從越來越少,孩子們困倦了恹恹地趴在母親懷裡睡覺,年邁的老人家撐不住,打著哈欠先一步回房歇著,席上剩了些年輕人。
朱謙不動聲色飲著酒,餘光注意到沈妝兒已吃完,正等著他,指尖默默觸到大腿外側一個穴位,用力一按,一口酒嗆在喉嚨裡,劇烈地咳嗽起來,整個人伏在桌案上,俊臉咳得通紅,險些背過氣去。
沈妝兒吃了一驚,猛地站起身,院子裡的其他人也都愣住了,齊齊圍了過來。
小六立即奔上前,扶住朱謙的胳膊,替他順氣,沈妝兒臉色焦急,吩咐聽雨道,
“將徐老先生請來。”
徐老是常駐鄔堡的老醫師,在宜州素有妙手回春之名。
老醫師匆匆趕來,還未來得及把脈,卻見朱謙雙手撐在桌案,一口血咳了出來。
沈妝兒臉色一變。
徐老也神色凝重,急忙吩咐小五小六,
“快,將人扶去塌上躺著。”
一樓便有客歇室,靠窗的位置擱著一個大炕,眾人七手八腳將人攙著躺了上去,朱謙咳嗽稍止,仰身躺在塌上,喘了幾口氣,臉色漸漸平復,隻是依然慘白的很。
沈妝兒跟了進來,眉目凝肅看著他,徐老已坐在塌前給他把脈。
屋子裡擠滿了人,個個憂心,卻無人吭聲。
片刻,徐老把完脈,憂心忡忡起身與沈妝兒道,
“郡主,這位爺肺腑曾受過傷,一路奔波受了風寒,故而咳出了血,短時間內不能勞作,得細心調養....”
沈妝兒聽完,呼吸沉了下來,她雙目定在朱謙身上,眼中情緒翻湧,臉色一陣難看,半晌方尋到嗓音,
“煩請徐老給他開藥,盡早讓他痊愈....”
沈妝兒發了話,也不能將他扔在待客室,小六吩咐人取來簡單的竹轎,將人抬去二樓的客房,朱謙也不知沈妝兒住在何處,一時不敢輕舉妄動,任由眾人將他送至二樓面南的房間,房間極是寬敞,原先沈藤在這裡住過,一應用具皆是現成的,外是書房,擺著一張紫檀長案,靠東的牆壁羅列一架子書冊,往內便是寢室,眾人先將人送至外室的坐塌。
徐老又細細問過朱謙傷勢,沈妝兒方得知,他上回肩胛處曾中過箭矢,傷了肺腑,來回奔波,落下了病疾。
徐老開了方子,帶著藥童去抓藥,僕人魚貫而出,屋內隻剩下沈妝兒二人。
桌上點了一盞銀釭,夜風輕拂,燭火搖曳,她撫裙坐在塌側的圈椅,雙手拽著帕子,靜默無言。
朱謙著實有傷病在身,隻是不曾嚴重到這個地步,他見沈妝兒臉色不好看,心中生出愧意,啞聲道,“沒你想的那般嚴重,我在京中著馬漁看過,他給我配了些藥丸,我日日都用著,今日....是我騎馬嗆了幾口寒風所致,待修養兩日便好。”
朱謙心虛地移開目光,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用這種手段來引得她的關注。
沈妝兒幾番要開口,紅豔豔的唇黏住似的,終是嘆了一聲。
戰場上刀槍不長眼,他堂堂太子,也不知疼惜些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