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謙一面拍了拍一匹良駒的屁股,彈了彈它的耳郭,淡聲回道,
“我剛與蒙兀打了一場小仗,回武威修整...”
原來是她誤會了。
沈妝兒撓了撓臉頰,有些不好意思,定定看著他背影,仿佛發現一行血跡,眸光一緊,跟上兩步,問他,“你受傷了?”
朱謙身子一頓,總算從她語氣裡聽到了久違的關心,令他怦然心動。
回眸,眼梢深處藏著幾分情意,“一點小傷,不足掛齒。”
沈妝兒聽了眉尖微蹙,他嘴裡的小傷,定不輕,這個空檔,朱謙招來一個侍衛悄聲吩咐了幾句,又挑了一匹黑色的馬,牽過來,
“坐上去,我來教你。”
沈妝兒看著高高大大的馬,有些犯怵,吶著嘴道,
“為何挑高瘦的馬?那不是有小馬嗎?”
朱謙無奈笑道,“這裡的馬都不太適合你,我回頭尋一匹給你,你先試試這匹...”旋即翻身上去,朝她伸手,
“上來!”
沈妝兒覷了一眼伸在面前的手掌,布滿深深淺淺的傷痕,舊了繭子抹平了,又生了新的,一雙手簡直沒眼看,與蒙兀那場仗必定不容易,沈妝兒心裡忽然有些不好受,
“下次吧,你受了傷,先歇著。”
她垂下眸,朝他施了一禮,轉身離開。
才邁開數步,身後一陣疾風刮過來,緊接著腰身一緊,一隻強有力的胳膊將她鉗住往上一帶,等到沈妝兒反應過來,人已經坐在朱謙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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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激越的“駕!”,人連同馬風馳電掣般使了出去。
沈妝兒嚇得窩在他懷裡不敢睜眼,隻覺風呼嘯而過,鳥鳴伴隨著松濤在耳邊馳騁,雙腿緊緊夾住馬背,雙手不知往哪兒放,最後緊緊拽住他袖子,寒風一陣陣往口鼻裡灌,她根本呼吸不過來,偏過頭任由風削過她面頰,將她發髻給吹得凌亂。
朱謙縱馬越過一片林子後,沈妝兒感覺到速度慢了下來,險險睜開眼,面前是一片一望無垠的草原,風吹草浪,林蔭如畫,此處乃草原山頭,又在最狹窄之處,往下如喇叭口一片無邊的草原沿著腳下往天際撲去,十分震撼。
“想去盡頭看看嗎?”朱謙注意到她的視線,黑長的眉睫長長卷起,帶著憧憬與展望,他俯身過來,輕輕將她的手放在馬頭拴著的拉手上,讓她穩穩拽著,
沈妝兒怔怔望著遠方,那裡仿佛是時光盡頭,讓人生出無限的想象。
“你若想,我便帶你去,你若害怕,我便放你下來。”他嗓音帶著蠱惑,
她確實想去。
沈妝兒心咚咚跳躍,眼眸被那片陽光鋪滿,重重點了下頭。
“我要去!”
朱謙似乎很滿意她的回答,“坐穩了!”
旋即力抽馬鞭,馬兒迅如閃電往前方疾馳。
從山坡往下急速馳騁那一瞬間,沈妝兒心髒都快跌出來,渾身的血液亂竄,命都快交代在這,待俯衝下坡,身子忍不住後仰,撞上他結實又可靠的胸膛,心募的便安穩下來,漸漸適應後,竟是有一種酣暢淋漓的快//感。
朱謙一馬當先,身後跟著一眾侍衛,一行人如同鋒矢一般朝落日的方向奔馳。
到了一處小山坡,朱謙停馬,放沈妝兒下來。
沈妝兒雙腿打顫,哪裡還走得動路,徑直癱倒在地。
朱謙失笑,連忙下馬,將馬匹扔到坡下吃草,解開自己的披衫擱在地上,將她攙扶起來讓她坐著歇息,替她取來水囊,看著她仰頸大口大口飲水,眼底綴著笑,最後二人一同躺在草地裡望天。
天空一片蔚藍,明淨的無一絲白雲,浩瀚的湛藍仿佛要傾軋下來,沈妝兒深深呼吸著,從未這般舒暢過,
“謝謝你....”
“真的要謝我?”
那個從不開玩笑的男人,忽然翻身過來,懸在她上方。
深邃的眼,一如蒼穹,沉湛無邊。
沈妝兒心險些一窒,愣愣看著他,遲疑著問,“什麼意思?”
鮮草的氣息伴隨著他的呼吸一同竄入她鼻間,怕他提出無理的要求,沈妝兒心虛拽著袖子,誠實道,
“我隻是客氣客氣而已....”
上方傳來他低低啞啞一聲笑,
朱謙眼色柔了下來,
“妝兒,可知今日是什麼日子?”
沈妝兒脆聲回道,“三月三...”
“今日是你的生辰.....”
沈妝兒眼珠一動不動,怔然看著他,滿臉不可思議。
自從離開家,她便不太記日子,怕想念京城的家人,她斷沒料到,朱謙竟然記得,
說不感動是假的,隻是這樣的朱謙,著實令她有些不知所措。
緩緩的,將身子從他目光下抽離,抱著膝蓋坐了起來,直視前方。
遠方,一輪落日懸在天際,紅火的光鋪滿大地,也鋪入她眼簾。
她不知該說什麼。
朱謙跟著她並排坐起,卻不給她沉默的機會,輕聲問她,
“妝兒,你與宣循是怎麼回事?我瞧見他在招蜂惹蝶,你們分開了嗎?”
沈妝兒臉紅地垂下了眸,也不能承認自始至終就沒關系,便硬著頭皮解釋道,
“是,我們分開了...”
“是服侍得不周到,你欲換一個?”朱謙輕飄飄地問。
沈妝兒咽了咽嗓,俏臉紅撲撲的,不甘認輸道,“是...”
“那你覺得我如何?”
沈妝兒嗆了一下口水,“不如何...”
朱謙往她這一側傾了傾身,“妝兒,我....”
“你不必說了...”沈妝兒急促打斷他,又深吸一口氣,沉聲道,
“朱謙,你知道我想過什麼樣的生活,你給不了...”
朱謙仿佛料到她這麼說,正色問道,“我若不當這個太子,你願意接納我嗎?隻要你點頭,我現在去寫呈書。”
沈妝兒震驚到發木,仿佛是不認識他似的。
朱謙眼神急迫,再道,“我將太子之位讓給老十,我陪著你去宜州,妝兒,前世我欠了你一輩子,我為了權勢傷害了你,這一世....”
“朱謙,你清醒一些!”沈妝兒截斷他,眼眶忽然泛紅,又漸漸克制住情緒,無奈看著他,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即便你不在意,朝臣能不忌憚你?朱獻能不堤防你?誰會容忍一個能隨時奪了自己江山的人活著?隻要你活著一日,你隻能是太子,隻能是未來的皇帝!”
朱謙啞口無言。
“我最後問一句,江山交給朱獻,你放心嗎?”沈妝兒屏了下息,露出看透世事的蒼茫,
“陛下十幾位皇子,除了你,無人能守好這片江山,你是天家血脈,身負江山社稷之責,你不為自己著想,得為天下百姓著想,你沒有資格談情說愛...”
說出這句話時,沈妝兒恍然明白了前世的朱謙,那樣身懷抱負,將天下視為己任的朱謙,或許,他那時便是這般想的,故而將他所有的精力放在朝政,忽略了她這個王妃。
也是她心地過於小了,固執地強求他的寵愛,將之視為一切,從而釀造了那樣的結局。
在那場失敗的婚姻裡,誰也談不上無辜。
朱謙臉色幽暗陰沉,半晌吐不出一個字。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
天地渾闊,頭頂傳來一陣雁鳴,是大雁北歸的嘯聲,春意盎然。
二人暗自各籲了一口氣,臉色恢復如常,仿佛剛剛什麼都沒發生。
過了一會兒,侍衛牽了一匹馬過來,沈妝兒一眼就喜歡上了,馬兒並不算特別高大,卻十分矯健,那身皮毛火紅鮮豔,竟是比那落日還要炫目,
朱謙攙她一把,將韁繩遞給她,“我有一匹良駒,跟了我十多年,這是她產下的小馬,剛養了四歲,正適合你騎。”
沈妝兒好奇打量著馬,“這莫非是傳說中的赤兔馬?”
“正是,”朱謙含笑道,“你試一試?”
沈妝兒有了先前那番經驗,便沒那麼怕了,在朱謙的攙扶下翻身上馬,雖有些緊張,神色勉強還算鎮定,朱謙伏在她腳跟,一面跟著她疾走,一面講述要領。
大約費了一刻鍾,沈妝兒總算能騎一小段,一個人勒著韁繩在草叢裡轉圈圈,那模樣,跟個初得玩具的小孩子似的,滿眼的興奮。
朱謙靜靜凝視她,眼底漫過一片愧色,他從未好好陪過她,更為好好疼過她。
她要的從來不是金銀珠寶,不是榮華富貴,隻是偶爾一個溫暖的擁抱,一段短暫的陪伴。
可惜,他悟得太遲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