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謙正在閉目養神,聽到這聲輕微的動靜,倏忽睜開了眼。
粗大的柱子之間,擱著一張柔秀的臉,白瓷般的肌膚,飽滿的小嘴凍得有些發紅,瑩瑩泛著水光,濃密的長睫靜靜垂著,嬌靨如畫....朱謙神情有些恍惚,以為是錯覺,又或是夢感應了他的心,如果是夢,便多看幾眼。
牢房門邊放著一張小案,沈妝兒將幾樣菜擱在案上,抬眸,撞入一道幽深又迷離的視線裡,他眸色從未這般柔和,似春水淺淺地拂過人心。
沈妝兒愣了愣,生出幾分陌生,喚了一句,“殿下...”
清脆又軟綿的嗓音,恍若徜徉在浮光裡飛絮,扎了扎他的心。
朱謙猛的回神,定睛一瞧,面前真真實實的有一道人影。
“妝兒?”他試探地發聲。
沈妝兒神色淡淡的,細軟瓷白的玉臂從柱子間伸過來,將小案往他跟前一推,
“殿下,請用膳。”
朱謙目光落在那布滿菜餚的小案,是熟悉的菜式,再挪至她面頰,他喉結滾了滾,低沉問,“你父親用了嗎?”
怕沈瑜將菜餚讓給他。
沈妝兒面色平靜道,“他在用....”
這麼說,備了兩份,特意也給他捎了一份。
不可思議的喜悅悄然爬上心頭,
朱謙猶自克制著,唇角微微平了平,從容起身,坐在小案後,抬手要去扶碗,隻覺掌心十分不適,頓住了。
沈妝兒跪坐在柱子外,瞥一眼他的手,曉得他的習慣,便將隨身攜帶的布巾遞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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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的帕子,繡著一朵纖細拔長的蘭花。
朱謙視線定了片刻,伸手接過,回身擰起茶壺沾了點水,打湿帕子,細細擦了手,方擱在小案旁,伸手拾起碗,開始用膳。
沉寂的空間浮起細微的嚼動聲。
尷尬無聲蔓延。
兩道視線輕微地碰撞了一下,很快又避開。
牆角的燈芒染在她眉梢,那雙眼若晶瑩的黑曜石,清幽幽的,又似無波的潭。
朱謙並不焦急,吃得慢條斯理,甚至可以說細嚼慢咽。
她親自下廚,吃了這頓,沒下頓。
朱謙格外珍惜。
沈妝兒等了片刻,見朱謙隻吃了一半,不由心生狐疑,他從不是這樣漫不經心的人,做事端正,一絲不苟,吃個飯從不吞吞吐吐。
面前的人,沒有半點身陷囹圄的自覺,臉色更是從容而清華,仿佛這是煜王府的用膳廳。
沈妝兒心生絕望的想,大禍臨頭了,他不著急嗎?
朱謙終於發現對面的人,眉尖微蹙,眼梢泛紅,心中有些發虛,不敢再耽擱,速度加快了些,利落將幾碟菜並飯一粒不剩吃完,再次用布巾淨手,隨後端正地看著她。
“辛苦你了...”
沈妝兒沒回應,徑直伸手過來將碗筷收好,朱謙連忙幫了她一把。
待碗筷收入食盒,牢獄重新歸於寧靜。
沈妝兒的心卻平靜不了,劉瑾將昨夜殿內朱謙的話,一字不差轉述給她。
她忍不住疲憊地想,他到底要做什麼?
換做以前,她可以肯定地認為,朱謙這是在設局,那些年,他對她雖不上心,在政務朝局上從來都是心思缜密,步步為營,他不可能為了沈家,讓自己陷於這般危險的境地。
沒有人和物,能比過他心中的權力欲。
他是天生的王者。
但,那句“若沈家有罪,罪在兒臣,兒臣一人承擔”的話,還是震撼了她。
他舍了權力,選了沈家,意圖將沈家從案子中摘幹淨。
沈妝兒雙手加眉,朝他一拜而下,
“殿下大恩,沈家無以為報。”深深揖在地上,
朱謙看著她柔美的背影,舌尖充滯著苦澀,他不需要她的謝。
沈妝兒直起身,擔憂道,“殿下這麼做,是有什麼計劃嗎?需不需要我做什麼?”
朱謙料到她這麼問,事情發得突然,能有什麼計劃,不過是見招拆招罷了,與沈瑜共擔是他真實的意思,沒有任何算計的成分,隻是這些告訴她,她也不會信。
“引蛇出洞,我在外面,他們必定心生顧忌,隻有我在牢獄,他們才會放開手腳,做的越多,錯的越多,妝兒你信我,我不打無準備之戰。”
沈妝兒是真的信他,“那,你打算怎麼做?”水盈盈的眼,似有星芒墜落,
他便沉淪在這一眼裡,嗓音有些低啞,“什麼都不做,等著他們坐實罪證,隻要他們露出一絲破綻,我便讓他們無翻身之地。”一旦他入獄,朱珂會像一頭瘋狂的野獸,不惜任何代價來對付他,屆時,他的天羅地網就該將這頭困獸給縛住。
他眼底泛著冷熠的光,溫聲道,“妝兒,你什麼都不必做,回郡主府,有消息劉瑾會告訴你。沈家也不必擔心,錦衣衛不會對他們動手。”
入獄前,他將能安排的一切都安排好了。
沈妝兒喉嚨忽然火辣辣的疼,想開口,卻不知該說什麼,也發現自己無話可說。
扭動了下僵硬的身子,扶在木柱,緩緩站起身,朱謙也跟著站了起來。
目光落在她裙擺上,沾了些灰塵,素白的裙子繡著一朵朵精致的桂花,卻被一些飛螢給纏住了,沈妝兒撲了撲,灰色的蚊蟲就這麼黏在裙擺上,拍不落,沈妝兒便放棄了,擰著食盒打算離開。
這條裙子他見她穿過很多回,永遠那麼幹淨明麗,像翩跹的蝶,它不該沾染纖塵....眼眶沒由來有些發酸,胸膛湧上一股戾氣,他眉稜驟斂,突然俯身向前,手穿過柱子,捧住了她的裙擺,修長的手指將那飛螢撲過的地方,一點點給摘淨,撫平。
沈妝兒半抬的腳步,忽然黏住了。
那樣挺拔颀長的身影,就這麼俯在她跟前,虔誠而卑微,做著令她陌生又不解的事。
他的呼吸有些沉,又些重,帶著難以消解的怒。
這一路進來,他神色都十分從容,仿佛一切盡在掌握,怎麼突然被這幾隻飛蛾給惹怒了。
沈妝兒愣了一瞬,回過神來後,尷尬地拽著裙擺,試圖將裙子給扯出,“殿下,無礙的....”
這時,男人抬起他漆黑沉湛的眼,從齒縫擠出幾字,
“這牢房,也不必來了...”
舍不得她衣裙沾塵,鬢角染霜。
*
正如朱謙所料,朱珂回了府,立即召集幕僚商議如何扳倒朱謙,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被壓制了大半年,六王府的謀士抱著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態,一定要摁死朱謙。
沈瑜有罪,就是朱謙有罪,六王府的人去翰林院收集證據時,碰巧撞見一位與沈瑜交好的官員,那人聲稱某一日酒後,沈瑜埋怨先皇對陳家處置過於寬容,可見沈瑜著實對先皇不滿。
七七八八又搜羅捏造了不少證據。
這冊關於前朝末帝的史書在定稿後,被沈瑜放入匣子裡,鎖好直送翰林院,由翰林院幾位掌教終審後,提交內閣,再有內閣審核遞去司禮監,問題是被翰林院的官員發現的。翰林院審閱史冊有嚴格的紀錄,誰進誰出,皆在小吏的看管下。
朱珂當時設計這個局,留有一洗脫沈瑜罪名的證據,就是這個小吏,原本拿這個證據來威脅沈妝兒就範,如今朱謙與這樁國史案綁在一塊,自然也就沒必要留著這個隱患,朱珂示意心腹除掉那名小吏。
錦衣衛偷偷跟著朱珂的人,悄悄將小吏給救下。
到了朱謙入獄的第四日,三司會審,公堂之上,雙方人馬鬥得如火如荼,溫寧拿出一項關鍵證據。
史館所用筆墨與翰林院有所不同,雖都是油煙墨,翰林院用的是五石漆煙,這是最上等的好墨,史館用的是貢煙,兩者的配方大差不差,但五石漆煙的墨錠加了金箔,更有光澤,請來行家當場辨認,史書上其餘的字跡皆用的貢煙墨,唯獨“佑”字偏旁上加的這一筆,用的是五石漆墨。
這就證明,那一筆並非是沈瑜所寫,而是有人陷害。
誰陷害呢?
六王府找來的那名翰林院官員當堂改口,轉而指正朱珂的人收買了他,連銀票多少何時何地都說得明白,而那名原本被滅口的小吏也出現在公堂,一切證據指向朱珂。
朱珂面如土色,試圖脫身,然而公堂之上坐著的是當朝首輔王欽,王欽怎麼可能給他機會翻身?當場派人去朱珂府上捉人,拿到幾名幕僚,一經審問,眾人也曉得大勢已去,為了保命,還有什麼不能說的,將朱珂的計劃透了個底朝天。
朱珂落網,不可避免牽連刑部尚書李慶宜,左都御史程鈞是個暴脾氣,當堂將李慶宜一屁股踢去堂下跪著,李慶宜是個狡猾的狐狸,隻承認自己被人帶偏了,卻不承認參與了此事。
次日上朝,王欽等官員將案情公布,文武百官瞠目結舌,朱謙一黨的御史也將這些年朱珂放高利貸設賭場的證據全部提交,朱珂當庭悔恨,欲求得皇帝寬大處置。
皇後亦聞訊趕來求情,畢竟是疼了多年的親兒子,皇帝正踟蹰之際,
一授朱謙示意的御史,越眾而出,鏗然道,
“陛下,先皇當年明明是瞬時勢而為,是被百官擁戴登基,論理不會有不滿之聲,為何這些年,暗中汙蔑先皇的人屢禁不止,臣以為,問題出在當時先皇在處置陳家時,手段不夠果決,未能服眾之故。”
“陛下請想,無論陳家出於何種目的,他畢竟是弑君,此乃十惡不赦之舉,此外,這一舉止,亦陷先皇於不義之地,直接導致先皇抑鬱而死。臣以為,陛下若想堵天下悠悠之口,正應該彌補先皇的遺漏,將當年弑君的人按律處置,以正視聽!”
殿內倒抽一口涼氣。
當年先皇處置了陳家,卻留了幾手,後來又逼著皇帝娶李氏女為後,依著御史這意思,可以將李家與陳家後裔給一並處置了。
李慶宜聽了這話,幾乎癱倒在地,他本以為可以全身而退,不成想,朱謙拿他最得意的地方來攻擊他,好一招將計就計,釜底抽薪!
皇帝果然眯起眼,細細思量這席話。
於私,皇家感激陳家,於公,他必須處置陳家一脈。
左都御史程鈞聞言,第一個站出來,“臣附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