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嫔在場,朱謙自然不會多留,便識趣告退,出了御書房便交待劉瑾放人,
正要下臺階,身後傳來一道清麗的嗓音,
“太子殿下請留步!”
卻見林嫔由宮婢攙扶出來,四平八穩地朝他施了一禮,朱謙有些疑惑,拱了拱手,“娘娘有何事?”
林嫔推開宮婢的手,立在朱謙三步開外,緩緩啟唇,“太子殿下,您貴為太子,嫔妾位卑,原不敢在您面前說什麼,實則是妝兒與嫔妾有救命之恩,嫔妾哪怕拼著前程不要,也替她說上兩句,”
林嫔眼角滲出些淚光,聽聞沈妝兒主動請求和離,不免悲從中來,她該是受了何等摧殘,才有這等勇氣,語含悲憤哽咽道,
“嫔妾雖與妝兒相識不久,平日裡多少也聽些風言風語,也看透了人海浮沉,以嫔妾來看,殿下您對妝兒太過分了,”說到此處,她語氣越急,淚珠跟著滾滾而落,
“聽聞您昨日強行將妝兒帶回王府,可見殿下還未意識到自己的錯處,面上來看,您給了她無上的光榮,可這隻是面子,裡子呢,卻是難看的很,您認定她出身不高,沒人給她撐腰,欺負她性子軟,好拿捏,仗著她喜歡您,無所畏懼,才至今日的局面....”
林嫔深吸一口氣,“這些話若非嫔妾,再也無人敢替她說,嫔妾今日冒著得罪您的風險,懇求您,今後對她好些吧!”
林嫔扔下這話,裹著淚繞過他離開了奉天殿。
朱謙立在奉天殿的廊庑久久未動,林嫔每一個字在他腦海來回翻滾,似巴掌抽在他面頰。
是啊,她嫁他三年,他仗著權勢身份,將娶她視為對她的一種恩賜,將她所有的付出當做理所當然,又仗著她喜歡他,高興便耐心些,不高興便將她摒開.....
他在她面前,從來都是居高臨下的姿態。
逼她和離的,不是岑妃,不是王笙,也不是孩子,而是他自己....
天幕餘暉將散,他一步一步下來臺階,無盡的風從廣袤的丹樨席卷而來,餘暉將奉天殿前的臺樨鍍上一層綺麗的光芒,朱謙高大的身子,竟是顯得無比渺小,仿佛是浩瀚天地間被風掀落的一片衣角。
朱謙並未急著回王府,而是來到東宮,溫寧已從王府調度一批人手在東宮伺候,朱謙一半衣物均被送來此處,他沐浴換了一件常服,坐在案後,看著宮人送來的珍馐,無心動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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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嫔說的沒錯,她面子好看,裡子委屈。
行宮之前,他每一頓膳食均由她親自烹飪,每一件衣裳都由她親手編織,如今呢...朱謙看著滿桌琳琅滿目卻無比陌生的菜餚,隻覺無趣。
勉強填了一些肚子,卻見曲毅臉色陰沉從殿外走來,
“殿下,出事了。”
“怎麼了?”
曲毅怒氣騰騰稟道,“臣剛從金吾衛來,聽見官署區傳了些闲言碎語,說是有一道士在城東算命,專算姻緣,不知哪個好事者問起了您與太子妃的姻緣,那道士竟是膽大包天,說是您與太子妃八字相克,太子妃雖旺社稷,卻獨獨不旺您,要麼,您放棄太子妃另娶新婦,要麼,您放棄太子之位!”
“胡說!”朱謙拍案而起,一整桌碗筷均被震碎,宮人嚇得跪了一地,噤若寒蟬。
“什麼時候的事?”
“今日午時算的命,傍晚已傳遍整個京城,臣以為,是有人刻意為之!”
朱謙滿臉陰雲,立在門檻望著外頭烏沉沉的天,風雨欲來。
曲毅沉吟道,“此事涉及儲君,莫非是昌王與六王對您被立為太子不滿?”
朱謙雙手撐在門檻,眼底的深色在一瞬間凝成寒霜,
“不是他們...”
這個傳言真正的目的,是逼他放開沈妝兒,一旦他放手後,便顯得他在江山與沈妝兒之間,舍棄了她,將他們之間的關系斬斷得幹幹淨淨。
如此高明的手段,非王欽不可。
他自肺腑擠出一絲寒笑,他前一腳放了王笙,王欽後一腳便給他整這麼一出。
為了沈妝兒,他還真是前程性命都不要了。
王欽越發這般豁得出去,朱謙越發怒火洶湧。
他想做什麼?
秋雨急急撲入廊下,循吏匆匆忙忙將擺在廊蕪下的書架子給搬入廂房,兩側廂房人員進進出出,好不忙碌,更有當值的官員躲在窗沿下,悄悄往主屋瞥。
牆角的燈火被風雨吹得忽明忽滅,首輔當值的公堂正中隔桌對坐二人。
一人清潤朗玉,風姿綽然,目若雲松霧繞。
一人英華內斂,清雋冷秀,眸是靜若深海。
桌上奉了兩杯茶,用的是景德鎮的青花瓷,茶已冷透,卻無人在意,四下無人,原先聚在此處的官員都被這滲人的場景給嚇得躲遠。
那兩雙眼都是冷著的,隻是一人淡如雲絲,一人冷如寒霜。
“首輔此舉何意?逼著我們夫婦和離?你又能怎樣?”朱謙修長的手指捏著茶柄,來回撥動。
王欽眉目低垂,手搭在桌案上,唇角甚至還綴著笑,
“不會怎樣,也不能怎樣,我從未想過冒犯她....隻是想幫她掙脫牢籠..”
砰的一聲,杯盞摔落在地,濺起一片水花,碎裂之聲更是撕破了表面的沉靜,屋內頓時劍拔弩張。
朱謙眸眼裡的冷色足以凍透人心,“是嗎?”他冷冷掀著唇角,“你以為你配?”
配....不配...
懊悔,酸楚,心痛,所有壓抑多年的情緒絞在心口,最後凝成他唇角一抹笑,這一笑太輕,卻也極冷,他那雙清潤的眼,罕見露出幾分猙獰,
“若非我晚了一步,你以為輪得到你?”
第47章
桌案上的筆架被冷風吹拂, 簌簌顫動。
朱謙眼芒如寒針,
“晚一步?”
一子慢,滿盤皆輸。
王欽目色如被秋雨覆著, 恍惚有一片春光從遙遠的綺夢裡射來。
那年桃花初放, 春暖花開,他識得她時,她方是一含苞待放的骨朵兒, 他年齡大過她太多,不敢在及笄前去提親, 怕被沈家拒絕,更怕給她帶來不好的名聲, 默默等她及笄,悄悄安排人手盯著沈府,防止有人捷足先登,念著時間還長,為了前程,也是為了躲開媒妁, 意氣風發督撫外地。
他至今難以忘懷三年半前皇帝賜婚聖旨下到沈家那一日的光景, 那時他剛從督撫調任輔臣不久,聞她待字閨中,暗自歡喜,請好大媒去沈府提親, 行至半路,親眼瞧見內廷大監乘著宮車前往沈家宣旨, 賜婚的正是沈家三小姐沈妝兒。
那一瞬間的絕望與空落, 如刀在他心尖劃下很深一條溝壑, 他用時光的塵埃填滿那道溝壑, 悄悄抑在心底,從未碰觸過。
這是第一次....
他從不容人提,也從不去想,這麼多年過去,他以為早已忘卻,可此刻被掀出來,血淋淋的,他雙目被那份不甘甚至屈辱給激得通紅,
“六年前,我尚是佥都御史,年輕氣盛,在查鎮北王偷賣軍器一案中,我攜證據歸京,途中遭遇殺手,險些喪命,負傷躲去寺廟路上,追兵突至,生死存亡關頭,偶遇一下山採花的小姑娘,是年紀小小的她,幫我引開追兵,救了我的命....”
王欽手背蜷緊,手筋蜷曲而輕顫,目色卻是染了幾分柔和,
“朱謙,妝兒是個很有福的姑娘,她總是給身邊的人帶來幸運,她不該...被冷落,被苛待,被摧殘...”
“放肆!”朱謙牙關咬出一抹猩紅來,面目暴怒到了極致。
他從不知,王欽屢屢幫襯沈妝兒,竟是因這麼一段過往,明明知道沈妝兒隻是隨手救人,也明明知道沈妝兒連王欽是誰都不知道,可心裡翻湧而來的嫉妒,將他的理智給淹沒。
“妝兒也是你叫的....”他像是一隻極力宣示主權的困獸,眼角滲出來的鋒芒,幾乎要將王欽剁成碎片,“看來,你這個首輔是當到頭了...”
王欽輕哼了一聲,搖著頭,眼眸恢復了如常的清潤與颯然,
“我王欽狀元出身,三十未立,便已位極人臣,此生無憾....”
“命也不要了...”朱謙神色陰戾得發木。
王欽眼眸如湖水微漾,淺淺一笑,“你殺了我又能怎麼樣,殺了我,她就能回到你身邊?”
朱謙心口登時嘔出一口血,呲著牙,笑聲沁涼的,一點點延伸拉長,帶著幾分狂狷,他一個字一個字從嗓間擠出,
“你還真是有恃無恐...”
王欽輕慢地笑著,“對,有恃無恐,太子殿下,這種滋味怎麼樣?你娶她三年,在她面前不就是這般有恃無恐嗎?”
朱謙臉色募的一僵,渾身的戾氣被這四個字給澆滅了幹淨。
王欽盯著他冷峻的臉,仿佛是一堵發木的冰川似的,難以撼動,他語氣肅然道,
“殿下,放手吧,妝兒值得更好的人...”
“你?”朱謙看都沒看他,盯著門外蕭瑟的秋雨,
王欽望著搖曳的燭怔惘道,“不,我不配...”
“你也知道自己不配...”
“你也不配....”
朱謙捏緊了拳骨,
被摔落的茶水在地面蓄起一攤小小的水漬,廊庑下懸著的宮燈一晃一晃,在水漬裡折射出一片光漪。
所有的惱怒都蓄在那一腔心湖,翻滾,激蕩,又漸漸平靜下來。
王欽想要擊潰他的心志,沒門。
朱謙抖了抖衣襟的灰,緩緩站起了身,居高臨下斜睨著王欽,
“王欽,你隻不過是我妻子隨手救的人而已,她救過的人多的去了,我父皇,林嫔,甚至還有劉瑾,她不知你是何人,我亦不在乎...”末了,他負手望著王欽,清逸一笑,“我與有榮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