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妝兒心裡咯噔了下,遲疑看著他,“何意?”
馮英終於抓到漏洞,興奮地撫掌一笑,“您想啊,身為父親拆散兒子兒媳婚姻,難道不是有違道義,有違人倫嗎?所以,太子妃所請,陛下不能答應。”
沈妝兒手中的線香一滑,跌在盤子裡,臉色泛青。
這是被他給繞進去了?
“不是這樣的,”沈妝兒挺直腰身辯駁,“是我生不出孩子,於社稷無功,不能拖累太子殿下,陛下賜我和離,於私是成全我一片誠心,於公是為江山社稷著想,是大義。”
誰還不會繞了!
珠簾後的皇帝聽到這話,默默拂了一把額,扭頭見王欽垂首默立,敲了敲他的肩,
“王欽,看到了嗎,可有法子勸太子妃回去?”
王欽眸色一頓,餘光裡,那抹倩影在珠簾後晃動,他垂下眸,淡聲道,
“即便回去了又能怎麼樣,治標不治本,依臣所見,太子妃毅力非比尋常,怕不是三言兩語可哄好的。”
皇帝聞言頭疼地緊,按著眉心,扭頭慢慢往裡踱步,“解鈴還須系鈴人,是太子自個兒犯的錯,得他去承受....等實在不行了,朕再召太子妃的父親,請他出面來勸...”
忽然想起王欽所求,站在內殿門口覷著他,“王笙的事,朕已交給太子,你尋朕是做無用功...”
王欽撩袍跪了下來,“陛下,王笙罪不容恕,是臣管教不周,臣懇請陛下看在臣多年兢兢業業的份上,給她留點微薄的體面,臣已打算將她送去琅琊家廟修行,今後永不入京。”
平心而論,王欽這個處置皇帝很滿意,沉默片刻,他道,“等太子回來,朕與他說。”
王欽由衷松了一口氣,再拜,“臣謝陛下恩典。”
沈妝兒與馮英磨了半個時辰嘴皮子,繞來繞去,也沒個結果,等到劉瑾進來,朝她搖搖頭,便知皇帝是鐵了心不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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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已候了不少朝臣,她總不能真的賴在御書房,無奈的起身,帶著聽雨出了門。
劉瑾親自將她送至奉天殿東側的臺樨下,溫聲道,“娘娘,想要和離,根源還在太子身上,太子若不肯,陛下絕不會主動拆散這樁婚事。”
沈妝兒小臉一垮,心中多少有些沮喪。
已是午時,秋光熾烈,她那張嬌豔的臉陷在明晃晃的光暈裡,失落又無助,劉瑾瞧在眼裡,心疼極了,咬了咬牙,“您先回去,我會幫忙想法子...”
他沒法眼睜睜看著她陷在牢籠裡出不來。
沈妝兒不忍他擔憂,笑逐顏開,“你別送我了,讓我自己想一想,快些回去當差吧....”
劉瑾正猶豫著,卻見臺樨下的密道裡繞出一道身影,一身仙鶴補子,面容沉穩而清潤,正是首輔王欽。
二人同時愣了一下,沈妝兒更是蹙了蹙眉。
王欽看向劉瑾,眼神帶著幾分威壓,“劉公公,可否容本官與太子妃說幾句話。”
劉瑾不甘示弱,面如寒冰道,“王大人有什麼話當著在下的面說便可,在下奉旨送娘娘出宮,萬不能有差池。”
聽雨也立即上前,護在沈妝兒身側,一副防備的姿態。
王欽見狀,募的苦笑了一下,他立在丹樨牆垛下的陰影處,陽光從頭頂澆泄下來,恰恰將他與沈妝兒隔成兩個世界。
她一身明紅的宮裝,豔麗的不似凡人,恰如那一年,她尚未及笄,梳著兩個可愛的雙丫髻,一身桃紅的馬面裙,活潑的如同跌落人間的仙子,窒息的痛漫過心口,王欽低垂著眼,立在陰影處朝她躬身長拜,
“敢問,太子妃是當真想和離嗎?”
沈妝兒愣住了,這兩日,這句話被人翻來覆去地問,她已不勝其煩。她今日入宮,看似是無用功,實則也是想告訴所有人,她不是一時衝動。朱謙是個驕傲的人,如此再三,為了太子顏面,也該放手。
“沒錯。”
王欽確認道,“不是因為孩子,也不是因為旁的什麼人,隻是因為...想踏出這樁婚姻,是嗎?”他眼神暗沉沉的,落寞地凝在她腳尖,
沈妝兒捉摸不透王欽的心思,本也不想理會,卻見聽雨和劉瑾同時朝她看來,
俗話說寧拆一座廟,不毀一樁婚,他們二人之所以站在她這一頭,憑著的是守護她的那份信念,若捫心自問,誰又願意去拆散這象徵著榮華富貴的權婚呢。和離後的路怎麼走,誰也沒有底。
明湛的長空如一汪碧水罩下來,沈妝兒抬目望著,那浩瀚的湛藍仿佛能拂去心底的塵埃。
“是啊,”她笑了,像是給劉瑾與聽雨吃定心丸似的,眼底的笑容明媚又生動,
“我現在...一點都不喜歡他了,我隻想離開他,遠遠的,再也不用看見他.....”
王欽深深地閉上眼,將內心翻湧的紛亂情緒給強壓下去,啞聲開了口,
“你回去,剩下的事,我來做。”一字一句,仿佛用盡一生的力氣。
沈妝兒募的一震,以為自己聽岔了,這才鄭重的上上下下打量王欽,
她確信自己與這個人不熟,且對方沒有任何理由來幫她。
“為什麼..”三個字到了嘴邊,很快被咽了回去。
明白了,王欽是王笙的兄長,幫著她和離,不是正好給他妹妹鋪路麼?
王笙雖落入東廠之手,以他首輔的能耐與手段,想必有法子給王笙洗脫罪名,至於能不能嫁給朱謙....關她什麼事,王欽必定有自己的考量。
眼底的吃驚疑惑很快被冷色所替代。
沈妝兒朝王欽悠悠行了一禮,“那我便拭目以待了....”
轉身帶著聽雨離開了。
王欽幾乎不用猜,便知她心裡想什麼,他也沒打算解釋,隻朝她背影一揖。
劉瑾沒有離開,而是往前一步,隔絕了王欽的視線,深深看他一眼,冷聲問,
“王大人,你妹妹還在東廠,太子命我嚴加看管,而我也不會因為你幫襯太子妃,便饒了你妹妹,你這麼做,考慮過後果嗎?”
劉瑾遠比沈妝兒了解王欽,如今的王笙已是棄子,王欽根本不是在給王笙鋪路,一個男人幫一個女人和離,無利可圖,還能是什麼緣故呢...
但朱謙可不是吃素的,王欽敢插手,那王家的前程便堪憂。
王欽的神色很平淡,仿佛沒有什麼事能牽動他的情緒,
“王笙屢教不改,罪有應得,我已與陛下求情,將她送去家廟,終身不再入京,太子再拽著她不放,又能怎麼樣,她罪不至死,太子初立,不會因為她落下一個草菅人命的名聲,況且就算太子不處置她,我也決意將她送回老家,太子威脅不到我什麼...”他哪怕現在什麼都不做,朱謙也要收拾他,不若掰一掰手腕,替沈妝兒掙得自由,也算是不辜負她當年的救命之恩。
劉瑾微微一愕,原先聽聞當朝首輔認理不認親,如今算是見識了。
他緩吸一氣,“那,敢問王大人,打算怎麼幫太子妃?”
王欽往光影裡邁出一步,眼底漾起一點細碎的光,“太子強悍,硬碰硬,奈何不了他,但有些事情是他不能左右,卻又不得不顧忌的....”
劉瑾稍稍作想,便猜到王欽要從何處著手,輕聲一笑,朝他一揖,
“有用得著在下的地方,請明言。”
第46章
朱謙祭祀結束, 縱馬趕回京城,在城門下得侍衛稟道,
“殿下, 太子妃今日晨起喬裝出府, 前往皇宮尋陛下討要聖旨去了。”
朱謙勒緊馬韁,一字一句聽他講完,臉色陰沉得很,
“好樣的,都敢跟我玩心眼!”
一面力夾馬肚, 沿著正陽門大街飛快往宮門疾馳,一面問侍衛道,
“父皇見她了嗎?她如今人在何處?”
侍衛緊隨他身側,神色晦暗答道,“陛下沒見娘娘,娘娘人現在東宮臺階上坐著,不肯回府...”
朱謙氣笑了,猛抽馬鞭, 加快速度。
待至午門, 他並未急著去奉天殿,而是折入東宮,
東宮門庭甚是開闊,五開大間的正殿外, 落英滿地,斜暉燙染, 寒風輕輕掀起一地金黃, 滿院飛絮, 一道瑰豔的身影坐在臺階上, 如同天地間一抹揮之不去的朱砂痣。
她一手抱臂,白皙的俏臉拖在掌心,露出一張標準的美人臉,渾身散發著驚豔,也不知想起了什麼,眉眼竟是生動地笑了笑,這一笑令周遭火紅的秋失了顏色,亦在他古井無波的心狠狠拂了拂,令他心痒難耐,原是憋了一肚子火,如今瞧見這麼一團美人兒,心一瞬間軟了下來。
沈妝兒正在琢磨著回頭去了鄔堡,該要種些什麼果樹,杏樹,梨樹,李子樹都是要種的,最好還能搭架子種一院葡萄,夏日既可乘涼,口饞了還能揪下一把葡萄立即剝了皮塞入嘴裡,這滋味定十分的好。
想著想著,口水都饞出來了,便見一熟悉的烏靴落在眼前,落英被他踩在腳下,發出颯颯響聲。
沈妝兒臉上笑意瞬間消失,也不瞧他,而是別過目去,目中隻剩冷涔涔的寒意,竟是比那秋風還要煞人。
朱謙在她跟前蹲了下來,眉目褪去了往日的冷肅,定定凝望她,竟是舍不得移開眼。
她初嫁他時,愛著豔色,時刻都在使出渾身解數來吸引他,他不喜歡她太過嬌豔,覺著素淡些好,每每瞧見她穿得花枝招展,眼裡便不喜,自行宮歸來,沈妝兒歇了打扮的心思,成日素面朝天,一身素衫裹著那曼妙的身軀,竟是別有一番風趣,他那時想,這樣的她,才是真正好看。
但是今日,她這一身大紅通袖宮裝,襯著那昳麗無雙的臉,越發明豔逼人,他竟也覺得美得不可方物,原來喜歡一個人時,無論她怎麼打扮都是好看的,而不是依著自己的喜好去約束別人,那不是喜歡,更不是愛。
沈妝兒拽著裙擺,眉目低垂,眼神平得沒有一絲生氣。
朱謙也未說話,隻靜靜看著她。
今日她蒙騙他入宮,她不曾給個解釋,朱謙亦沒有問。
一個不在意他怎麼想,另一個呢,也不在乎她怎麼做,橫豎逃不出他手掌心。
“天冷,我送你回家。”朱謙並未強行去扶她,而是先徵詢她的意見。
沈妝兒眼神落在腳尖,冷聲冷氣道,“先找陛下要聖旨,再回去收拾行裝。”
朱謙聞言神色已不像先前那般波動,而是幹脆坐在她身側,一片飛絮落在她梢間,朱謙下意識抬手去幫她拂開,就在他抬手的瞬間,沈妝兒以為他要動手,連忙揮過來抵擋,竟是一巴掌摔在他面頰。
啪的一聲,不算響亮,更不算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