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妝兒眼神十分的堅定。
朱謙目光沉沉注視著她,臉色一陣陰晴不定,最後那句話跟刀一般割在他心上,一股前所未有的煩悶籠罩心頭,他咽了咽嗓,想起自己許了三日,不得不忍耐下來,沉默片刻,轉身下了塌,高大的背影幾乎將外室的亮光擋了幹淨,他坐在塌沿,便未走,似對她極是無奈,搖了搖頭,方緩緩起身,踏開一步,站在拔步床外,側眸看她一眼,嗓音低沉,
“那我睡外頭炕上,總可以吧?”
沈妝兒知他在退讓,這可是他的地盤,他是太子,她沒有資格趕他走,卻得將緣由講明白,於是跪在床上朝他行了大禮,拜道,
“殿下,您不許我走,我便依您留下三日,這三日裡,還望殿下守君子之約,勿要踏入凌松堂半步。”
朱謙臉色一瞬間沉如黑鍋,眼神也變得銳利無比。
隻覺一口血生生嗆在喉嚨。
這是要趕他走?
她難道鐵了心要和離?
對上她紋絲不動的表情,朱謙一陣泄氣,悶了片刻,募的反應過來,得先處理王笙的事,才有底氣與她說道,否則,她現在心裡嘔著氣,他說什麼都無用。
又是一陣無可奈何的沉默,半晌,一言未發離開了。
沈妝兒松了一口氣,喚來聽雨,讓她守在門口,不許任何人進來,方再次睡了過去。
這一下,睡得踏實多了。
*
深夜,鹹福宮,燈火通明。
岑妃回到寢殿後,臉上並無喜色,闔宮宮人喜不自禁,紛紛跪下來恭賀她,賀朱謙被立太子,岑妃心裡卻猶然堵得慌,滿腦子都是沈妝兒在御前求和離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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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已在宮中傳開,王笙早買通了小太監替她將消息帶回,聽聞朱謙被立太子,她自然樂見其成,待知沈妝兒主動請求和離,先是驚了一下,心中頗生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怒意,可很快又被欣喜所取代。
簡直是喜從天降,求之不得。
見岑妃臉色不好看,她主動接過宮婢的差,上前替岑妃揉捏肩膀,輕聲道,
“那沈氏自請和離,於殿下和娘娘皆是喜事一樁,也算她有自知之明,娘娘何必為她動氣?”
岑妃聽出王笙語氣裡的歡愉,一道眼風掃過去,
“她算個什麼東西,竟想離了謙兒?她哪來的臉?”
岑妃從不說粗話,平日再生氣也都維持著體面,今日著實被氣狠了,沈妝兒在朱謙被立為太子的檔口,竟然無法無天提出和離?竟敢將朱謙的臉面撕下來踩?
岑妃深深吸著氣,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既然她想和離,便成全她...”等她離開後,再給她些教訓。
王笙自然明白岑妃言下之意,連忙繞至她跟前,伏低道,
“笙兒願為娘娘效犬馬之勞。”
岑妃冷睨著她,心情漸漸平緩過來,淡聲道,“也好,她走了,這太子妃的位置便是你的,你兄長乃首輔,沒人比你更合適當這個太子妃。”
王笙聞言生出一番苦盡甘來的酸楚,淚眼盈盈,撲跪下來行了大禮,“謝娘娘替笙兒做主....”
原計劃委曲求全給朱謙做側妃,將來再謀正妻之位,不成想,老天助她。
岑妃招來柳姑姑,
“著人去奉天殿稟報,說是明日晨,我欲求見陛下。”
柳姑姑抿唇一笑,“老奴這就去....”
王笙等著柳姑姑離開,又上前替岑妃奉茶,
“娘娘,從今日情形來看,陛下怕是不肯答應沈氏和離,您打算怎麼辦?”
岑妃扶著茶盞抿了一口,握在手中未放,目色幽幽回,“謙兒已被立為太子,這麼一來,子嗣便成了頭等大事,陛下再寵信沈氏,也不會越過江山社稷去,那沈氏是自請和離,下皇家臉面,陛下不治罪她,已是看她救駕有功寬恕罷了,允了她所請,再給些賞賜,陛下不用失信,也沒怠慢了功臣,再將你賜婚給謙兒,方是上上之策。放心,我已有法子說服陛下。”
朱謙被沈妝兒趕出凌松堂後,幹脆回了皇宮,在東宮歇了兩個時辰,便早早來到奉天殿,彼時天還沒亮,蒼穹黝黑如同張開的巨盆,宮人迎著他入內,告訴他,皇帝還未醒,朱謙曉得皇帝昨日受了一番驚嚇,怕是夜裡睡不太好,也不敢吵他,先著手處理政務,跪在御案側翻看司禮監遞來的折子。
半個時辰後,朝暉懶洋洋灑在窗棂,投下一束光,空氣裡的飛塵清晰翻滾著,皇帝披著件明黃的龍袍,臉色陰沉邁進了御書房,昨夜一閉上眼,眼前便現出孫毅那張猙獰的臉,直到凌晨方輾轉睡著,可惜沒多久又驚醒了,此刻眼下一片黑青,精神倦怠,瞥見朱謙正在批閱奏折,輕輕哼了一聲,身上骨頭又酸又張,不免又往御塌上躺了去。
朱謙連忙擱下折子,朝他行跪拜大禮,
“兒臣叩見父皇,父皇萬歲。”
馮英攙著皇帝躺下,立即吩咐小內使將窗棂撐開一條縫,冷風裹著秋寒卷了進來,涼飕飕的。
皇帝被寒風吹得清醒了些,又裹了裹衣襟,眼眸闔著,唇卻抿得極緊,熟悉他的人便知這是很不高興。
朱謙端端正正跪在塌前,看了他一眼,垂眸恭謹道,
“還請父皇幫襯著兒子,這幾日莫要見她,她不過一時糊塗,說錯了話,也請父皇莫要與她計較。”
皇帝怎麼可能與沈妝兒計較,他急得是沈妝兒為何要和離?
皇帝闲下來,也細想過,沈妝兒絕不是糊塗之人,也不是莽撞之輩,當著百官的面在這般場合提出和離,一定是出了什麼事。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源頭怕還在朱謙自個兒身上。
臉色難看地從塌上翻坐起,厲聲斥道,
“這門婚事,可是你當初自個兒求來的,怎麼落到這個地步?”
朱謙聞言,臉色微微閃過一絲恍惚。
四年前,禮部與宗正卿提出給他議婚,彼時寧尚書承老太爺心願,有意撮合他與王笙,王笙乃琅琊王氏嫡長女,世家大族之後,兄長更是狀元出身,時任江南總督,家世如此顯赫,旁人引以為援,他卻有些忌諱,那時的他尚在韜光養晦之時,並不想因這門招眼的婚事引來昌王與朱珂的忌憚,再加之他對王笙也無意,遂婉拒寧尚書好意。
隨後數月,他被迫參加皇城司舉辦的賞花宴,無意中瞥見一秀逸清絕的女子泛舟湖上,眉心一抹朱砂鈿,白衣勝雪,春光昳麗映襯著她眉目熾豔,驚為天人。
就這麼一眼,他便著人去打聽她的身份,得知是翰林侍讀之女,非高官顯貴,正中心意,遂入宮求皇帝賜婚,皇帝起先著實有些嫌棄沈妝兒的身份,想給兒子挑個家世貴重些的女子。
可朱謙堅持要娶沈妝兒,皇帝拿兒子沒辦法,便應下了。
隻是朱謙一貫冷心冷性,娶妻過門,為的就是綿延子嗣,除了與她過夫妻生活,其餘心思皆在前院公務,成親後,沈妝兒旁的都好,但有一處令他不快,那就是纏他纏得緊,日日噓寒問暖,偶爾還愛拈酸吃醋,漸漸的,便有些不耐煩應付她,以至於後來生出怠慢,釀成了行宮的惡果。
朱謙閉了閉眼,伏低道,
“都是兒子的錯,傷了太子妃的心,此其一,其二,她一直想要孩子,前不久念頭剛落了空,心中難受,便衝動說了胡話,父皇莫要放在心上。”
皇帝了解自己兒子,不是體貼的性子,定是冷落了人家,忍不住嘆了一聲,捏著手中那串佛珠往他腦門敲了敲,咬牙切齒道,
“你呀,害你父皇失信於人,為今之計,你好生哄著她,她不再提這樁事,自然也就漸漸淡去了,如若不然,父皇不饒你,明白了嗎?”
朱謙連忙應是。
皇帝又敲打他,“除此之外,父皇也舍不得她離開皇家,這麼好的姑娘,挑著燈籠難找,”皇帝是個恩怨分明的性子,昨日若無沈妝兒多個心眼,他便已慘死養心殿,更成了史書上最大的笑話,這是他無論如何無法接受的,沈妝兒挽救的不僅是他的命,更是他的尊嚴與大晉社稷,決不能因眼下沒懷上孩子,便將她撂開,
“不是父皇唬你,一旦賜下和離聖旨與她,再給她安個封號,求親者怕是絡繹不絕....”
朱謙聽了這話,隻覺胸口悶了一塊石頭,冷著臉道,
“父皇莫要起這個念頭,兒子絕不可能放她離開。”
別說聖旨,天王老子都攔不住他,隻要他不松手,沈妝兒哪都去不了。
恰在這時,門口小內使通報,
“陛下,岑妃娘娘求見...”
皇帝眉頭微微一展,岑妃這麼早來尋他,定是為了昨夜沈妝兒和離一事,印象中沈妝兒侍奉婆母格外殷勤,想必岑妃是來勸和的,有些事朱謙這個男人不夠細心,讓岑妃去勸導沈妝兒,該更穩妥,於是緩聲道,
“讓她進來。”
殿外的岑妃輕輕推開王笙的手腕,溫聲道,“你且在這等著,等下陛下傳你,你好生回話...”
王笙今日裝扮格外用心,藕粉色的褙子,搭配淡粉的馬面裙,梳的是一墮馬髻,頭上插了一支金鑲玉的點翠步搖,眉心一抹珠鈿,將她溫婉清麗的氣質展現無餘。
岑妃滿意看她一眼,捏著繡帕緩步跨入御書房。
第44章
朱謙注意到, 自他母親求見,皇帝臉色鮮見舒展,原想提醒幾句, 忽然心下一動, 幹脆不動聲色退至一旁。
岑妃由柳姑姑攙扶進來,罕見地露出一臉溫柔小意,朝皇帝行跪拜大禮。
皇帝對岑妃一向溫和, 如今她又是太子之母,身份越發貴重, 連忙溫聲道,
“岑妃無須多禮, 來人,賜座。”
朱謙端坐長案後朝她一拜,岑妃坐在朱謙對面,細看了一眼兒子,見他面色溫平如水,心中有些納罕, 出了這麼大事, 他竟忍得住?
宮人奉了茶,皇帝便滿懷期待開了口,“岑妃,大清早來奉天殿, 可有要事?”
岑妃將茶盞擱下,笑容柔美, 語氣更是嫻和, “回稟陛下, 臣妾來, 一則是探望陛下,擔心陛下身子,二則是為了昨夜沈氏和離一事來。”
皇帝聞言由衷舒了一口氣,雙掌撫在御案,“還是你急朕之所急,對了,你是太子生母,有養育之功,朕正要下旨提你位份....”
宮中規矩,但凡養育成年皇子,晉升妃位,太子之母,往上便是封貴妃了。
岑妃喜上眉梢,起身繞過長案,來到皇帝跟前,雙手加眉往下一拜,“臣妾謝陛下厚愛。”
皓腕如雪,一汪翠綠流轉,是他那日賜下的翡翠手镯,皇帝越發滿意。
皇帝捋著胡須,笑問,“依你之見,沈氏一事該如何周全?”
岑妃抬眸,臉上現出幾分鄭重之色,“陛下,沈氏御前失儀,將陛下架在火上烤,置太子臉面於不顧,臣妾心中憤懑,隻是念著她救駕有功,還望陛下寬宥於她。”
皇帝聞言愕了一陣,旋即清了清嗓,訕笑道,“也不怪她,是朕有言在先...”心下暗忖,這莫非是先抑後揚?倒也不必這般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