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膳便擺在臨水的敞軒,沈妝兒換好衣裳出來,冷不丁往羅漢床瞥了一眼,他身子那般高大,又如何能在這狹小的羅漢床上將就?
苦肉計?
近來他也沒什麼事要求她吧?
興許是見她被皇帝誇贊,不敢給她冷眼,便受著了。
沈妝兒慢條斯理用了一盤春卷,一碗紅豆枸杞燕窩粥,將肚兒給填飽,方望見敞軒前掛著的那排燈籠添了盞新的。
上回朱謙尋她要回去一盞,她興致缺缺並未添上。
聽雨幫著她將燈盞取下遞給她,沈妝兒抱在懷裡打量,燈面上畫了一幅畫風妍秀的青綠山水,朱謙畫風一向奇駿宏偉,極少有如此細膩的畫風。
撇了撇嘴,扔給聽雨,默了片刻,道,“掛著吧。”
朱謙辦事速度極快,午時溫寧便將那莊子的地契交到她手裡,“辦得極為隱秘,王妃放心,無人曉得這莊子是您的,此外,人手已安排好,不久後會送去莊子....”
話落,忍不住斟酌問道,“王妃,您為何突然備起這莊子來?那可是十王爺的地盤...”
溫寧曉得近來主子吃醋吃到怄火,卻又不敢質問沈妝兒。
他便來打聽些消息。
沈妝兒笑眯眯將地契與那些武丁的賣身契給收好,氣定神闲睨著溫寧,
“我聽聞此處有一山泉,調理身子甚好,待入冬我便去那裡修養一陣,對了,溫長史,還得請你一家隨行。”回頭將溫寧一家都給帶走,留個空架子給六王,沈妝兒心裡這般謀劃。
都能連他帶上,必定不會有任何攜私之事,溫寧放心下來,
“多謝王妃好意,我等哪有這個福分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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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妝兒也不急著勸說,屆時再見機行事。
午後,皇宮傳來一道聖旨,宣沈妝兒入宮。
皇後在官眷獻銀一事上落了面子,打算掰回一局,是以與皇帝提出賜宴,以嘉獎女眷。皇帝應下了,不過末尾添了一句話,
“讓煜王妃協理。”
皇後聞言面色一青,她之所以這麼做,便是為了給六王妃將功折罪的機會,結果皇帝將這個機會給了煜王妃?
皇後生生忍下這口氣,派人傳旨到煜王府。
沈妝兒並不稀罕這露臉的機會,宮裡那些娘娘們心眼有多深,她心知肚明。
隻是旨意已下,抗旨是不成的。
念著昨夜甩了朱謙臉色,也並未去前院通氣,自個兒收拾一番便入了宮。
宴席便在兩日後,沈妝兒這兩日都會留宿皇宮。
皇後也不是好相與的,既然皇帝非要煜王妃來協理,那正好,趁機收拾沈妝兒,給她吃點教訓也不錯。皇後以歷練煜王妃為由,將宴席諸事幹脆扔給沈妝兒,想讓沈妝兒出糗。
沈妝兒出身小門小戶,煜王府亦沒幾個人,不曾有操持宮宴這樣的經驗,等著她求饒。
為了讓所有妃嫔與皇媳們看沈妝兒的笑話,皇後幹脆將西配殿挪出來給沈妝兒主持事宜。
一應宮女內侍名冊都交給沈妝兒,隨她派遣。
她壓根不知,沈妝兒前世視線模糊,畏光,住在西配殿的時候多,這裡一花一草一木她皆熟悉在心,不僅如此,朱謙登基後,宮裡依然留下不少女官,每個人是什麼性情,擅長何物,沈妝兒心中有數。
她本就坐鎮過後宮,端坐在朱漆描金座屏下,眉目清斂,不容輕掠。
一應事務安排下來,毫無錯漏,人盡其責,物盡其用。
內廷有二十四衙門,哪一監領何事務,哪一司管著哪檔子差事,錯綜復雜,沈妝兒卻安排得妥妥帖帖。
皇後心下一驚,沈妝兒竟有這等本事?
更讓皇後嘔血的是,沈妝兒竟然借用了坤寧宮幾名女官宮婢,這些人原本不受皇後寵幸,皇後亦不知她們平日擔何差事,不料人到了煜王妃手裡,個個喜笑顏開,精氣神倍兒旺,隻因沈妝兒通曉她們擅長何物,給了她們展示的機會。
其實,沈妝兒所用之人,都是前世宮亂後留下來的宮人。
這些人要麼毫無去處,要麼無枝可依,默默無聞躲在宮裡,直到朱謙登基,被司禮監清點方才安置去各宮,那時的後宮,除了那些劫後餘生的太妃,也就隻有她這個皇後,宮人自然日日往她宮裡鑽,她能用的人還是不少,人一旦看不見,耳郭便靈敏,心裡更是如明鏡似的。
這些宮人好歹,她門兒清。
沈妝兒不僅安排得井井有條,更是輕松自在,仿佛不費多少精神。
倒是讓闔宮宮妃刮目相看。
林嫔早曉得皇後要整治沈妝兒,特意送去兩名心腹給沈妝兒用,她這個人雖是跋扈了些,可一旦與人交好,入了她的眼,她便有些護短。
左右皇後看她不順眼,她也不怕得罪。
林嫔此舉於沈妝兒也算是雪中送炭,皇宮宮裡有體面的女官沈妝兒不敢用,怕暗中給她使絆子,但這麼大一場宮宴,沒有厲害的女官坐鎮也是不成的。
林嫔近來受寵,手底下這兩名女官在宮中有幾分臉面,但凡有難事,便遣二人去照應,如此一來,皇後無計可施,皇後見為難不了沈妝兒,幹脆順水推舟,著心腹女官幫襯些,否則真出了事,皇帝那頭也交待不過去。
五月十七日午宴,闔城外命婦並捐資女眷入宮赴宴,正宴之上,皇後端坐在鳳位等著眾女眷來拜,又將媳婦六王妃擱在身側,將功臣沈妝兒撂得遠遠的,沈妝兒絲毫不介意,她本不喜應酬,隻顧坐著吃席,唯獨與林嫔遙遙祝了幾杯酒。
到了晚宴,便是皇宮家宴,各位皇子皇媳,公主驸馬一道與宴,皇帝也出席了。
朱謙與諸皇子是隨同皇帝一道來延慶殿的,他立在人群中,遠遠的先朝女眷這邊投來一眼。
既是家宴,諸位王妃打扮也不那麼隆重,一向愛掐尖的六王妃今夜穿著一件藕粉的薄褙,頭飾也並不華麗,沈妝兒更沒有爭豔的心思,打扮不過分出挑,隻是那張臉實在是出眾,即便燈芒耀目,掎裳連袂,朱謙仍一眼在人群中尋到她。
她眉目沉靜,一身柔和風採,如濯濯的霽荷,不染纖塵。
兩日未見,朱謙擔心沈妝兒被人為難,後來派人去打聽,方知妻子遊刃有餘,倒是讓他吃了一驚,竟然不知她這般能幹,原來躲在府上憊懶都是裝出來的,倒是生出幾分與有榮焉。即便如此,暗中授意棋子助她,不讓她被人欺負了去。
不一會,諸位皇子與皇媳序齒落座,宮妃亦依品階就席。岑妃“病”還未好,不曾露面。
沈妝兒心態一變,穩穩當當坐了下來,意興闌珊地吃著宮人奉上的果子。
宮宴十分熱鬧,諸人行過禮,昌王,六王與十王朱獻便在皇帝跟前獻殷勤,朱謙一貫低調,便陪著沈妝兒坐了下來。
“王妃這兩日在宮中可好?”
沈妝兒也沒瞧他,那夜將他趕走,他偏身沒走,如今遇著倒有些尷尬,不過朱謙裝作沒事人一樣,她也不必如何,便道,“挺好的,吃好睡好,多謝王爺關心。”
這話意思是,有沒有他,無論何地,她都好著。
這話讓他沒法接。
朱謙握著酒盞,遲遲不語。
沈妝兒吃了幾塊山藥糕,餘光瞥見他眼色幽黯,冷如清霜,偏偏那燈芒歇在他眉角,襯得他不似凡人。
皇帝擅飲,家宴上從不拘束兒子,又有鍾鼓司的伶人與舞姬登臺助興,宴席好生喧鬧,片刻,便有驸馬與皇子過來敬酒。
朱謙近來嶄露頭角,前來敬酒的皇子驸馬不在少數。
朱謙其實不愛飲酒,平日能拒則拒,今日卻罕見來者不拒,一口一口黃湯往肚子灌,沈妝兒塞了幾顆花生入嘴,略吃驚看著他,趁著空檔,與他道,
“王爺愛惜著身子,喝酒誤事。”她近來籌備著要子嗣,他喝酒豈不傷身?
男人擒著酒杯,微醺的眼染了幾分猩紅,沉鬱地盯著她,“誤什麼事?”
沈妝兒面頰微微染了一層粉紅,避開他咄咄逼人的視線,“總之,喝多了酒,對身子不好.....”怕說服不了他,便吶聲補充道,“咱們還得要孩子呢....”嗓音低喃,低的叫人聽不見。
朱謙還是聽得分明,唇角微微一勾,冷哼一聲,不說話。
原來關心他的身子,隻是因為孩子....
心裡窩了一團火,酒盞卻擱了下來。
面頰的寒霜與眼底燃起的灼烈形成鮮明對比。
沈妝兒吃飽喝足,忽然瞧見皇帝身側立著一道熟悉的身影。
咦,那不是劉瑾嗎?
劉瑾亦朝她投來感恩的目光。
沈妝兒方想起昨日內書堂進行了考核,劉瑾從三百名小內使中脫穎而出,考了個第一,被皇帝欽點為“蓬萊吉士”,看他這身穿著,想來是已被陛下恩準進入司禮監當值。
好樣的。
酒席正酣,六王朱珂見將皇帝哄得差不多,便撩袍在他跟前跪下,
“兒子之前行事魯莽,還請父皇責罰,兒子今後定不會再犯....”
殿內頓時靜了下來。
昌王冷掀著眼皮盯著朱珂,又來這一套,每每出了岔子便是裝可憐。
“六弟,這話也不是第一回 說,可沒見六弟改過自新。”
朱珂面色一青,心中惱火得很,可眼下卻隻得忍辱負重,伏在皇帝腳跟前,聲淚俱下道,
“是,兒子有錯,但憑父皇責罰。”
皇帝略有些掃興地將酒盞擱了下來,抿著唇一言未發。
一旁的皇後見狀,隻得起身一同施禮,“陛下,臣妾也有過,沒能教導好珂兒,陛下要怪就怪臣妾吧...”
選了家宴的場合,母子倆一同下跪請罪,表面上看是有誠意,實則是逼得皇帝網開一面。
倒是打得好算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