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人抱入軒內,分主賓落座。
雙雙是個自來熟,倚在沈妝兒懷裡也沒半點認生,留荷親自奉來果子點心,沈妝兒淨了手,挑了一塊玉豆糕給雙雙,雙雙張開貝齒將整塊糕點咬入嘴中,雙頰鼓如魚鳃,一屋子人笑出聲來。
“大姐怎麼有空來看我?”
沈嬌兒坐在她對面,笑容有幾分憔悴,“今日二妹與楊三郎過定,我正好回了家裡,昌王府的事傳遍了京城,祖母不放心你,幾個妹妹年紀小不經事,便遣我來探望,原還有些擔心,瞧你這氣色,睡得這般沉,可知是沒往心裡去。”
沈妝兒滿臉愧色,“都出嫁了這般久,總是勞累祖母憂心,是我之過,我待會便遣人去回祖母的話,我很好,讓她老人家放心。”
不知哪句話觸動了沈嬌兒,沈嬌兒眼眶泛酸,怔怔的竟是沒說話。
沈妝兒瞧她這副神色,將孩子遞給留荷,示意婢子們退下。
斜陽在水面鋪了一池碎光,茂密的樹枝宛如細長的觸手,伸向蔚藍的蒼穹。
水軒內靜謐無聲。
沈嬌兒眼底隱隱泛著水光,垂眸,一行淚滑下。
沈妝兒瞧在眼裡,憂心問道,“大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沈嬌兒強忍著淚,搖頭失笑,“左不過那些瑣事,我隻是在想,我們姐妹子嗣怎麼這麼艱難,我自生了雙兒,整整三年不曾有孕,忍著滿腔的屈辱給他納了妾,夫君倒是好,一直暗中給妾室喂避子湯,可這段時日,婆母言下之意是要停了避子湯,我這心裡呀,刀割一般疼。”
“我原以為處處討好她,她能給我留些面子,這回廣寧伯夫人託她做媒,她自個兒不屑於出面,便唆使我來娘家說項,我瞧著楊三郎不錯,也就依了她,不成想,也沒撈到半點情面,還說...還說是替我娘家解憂...說玫兒高攀了楊三郎...”
沈嬌兒哽咽著,心口千萬隻蟲蟻在咬似的,鑽心的疼。
沈妝兒聽到最後一句,臉色跟著泛青,“簡直欺人太甚!”
“那姐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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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霍許,沈嬌兒眼底溢出幾分柔色,“你姐夫倒是還好,隻可惜性子懦弱了些,由著他娘做主,我就怕久而久之,他遲早被他娘說動....”
“對了,我聽說你們府上也住著一雙表姐妹,王爺可有意納為妾室?”
沈妝兒道,“前不久鬧事,被王爺送去廟裡看管。”
沈嬌兒吃了一驚,旋即露出幾分豔羨,拍著她手背,“看來王爺對你還算有心...”
沈妝兒無意解釋經過,便順從她點了頭。
沈嬌兒望著漸沉的天色嘆道,“不瞞你說,淮陽侯府已是面子光鮮,裡子難看,這些年一家子開支甚大,早已不復當年光景,這些年我嫁妝也貼了七七八八,婆母見我已不中用,便把主意打到夫君一表妹身上,這位表妹,是商戶出身,家財萬貫,萬一真讓她進了門,我哪有立足之地?”
沈妝兒聽到這,臉色已沉如凝水,這才想起,前世淮陽侯府在京中動亂不久後,舉家搬回了老家,直到朱謙登基為帝方回京,她派人前去淮陽侯府宣大姐入宮敘話,卻被告之,大姐懷了胎在老家養身子,起先沒多想,後來輾轉得到消息,淮陽侯府已將妾室扶為平妻,而沈嬌兒被妾室逼得落了胎扔去了莊子上,那時她病入膏肓,幾番想求朱謙幫沈嬌兒主持公道,終是沒能等到他出現,便撒手人寰。
心頭熱浪一滾,沈妝兒探身握住了沈嬌兒的手腕,
“長姐,你答應我,無論如何想辦法,不能讓那妾室入門。”
沈嬌兒怔了下,隻覺沈妝兒眼底布滿堅決,仿佛她行錯一步便跌入萬丈深淵似的,是不是嚇著妝兒了?
沈嬌兒愧色頓生,“好好好,我知道了,我會想法子的,妝兒,都怪我,不該與你說這些,叫你為我操心。”
沈妝兒岔開話題,“咱們姐妹許久不曾敘話,好不容易出門一趟,今日你與雙雙便住在這裡。”
沈嬌兒聞言大驚失色,“那可不成,家裡還需我....”
一語未落,被沈妝兒打斷道,“長姐,我知曉你在淮陽侯府掌著中饋,日日替侯府操勞,片刻都離不得,這一回,且讓他們瞧一瞧,你不回去,家裡亂成什麼樣,省得沒人記你的功勞...”
沈嬌兒從未聽過這樣的論斷,一時惶惶不已,“這...不太好吧,我怕....”
“怕什麼?”沈妝兒渾身流露出泰定的雍容,眸光流轉,笑道,“就說是我留你和雙雙過夜,想必侯夫人也不敢置喙。”
沈嬌兒怔怔望著妝兒,仿佛是頭一回認識她似的,也對,原先怎麼沒想到呢,她的妹妹是煜王妃,是當今皇家兒媳,七皇子朱謙近來執掌軍器監,重得聖上重用,就連二伯父也升任軍器監監正,她怕什麼?畏首畏尾的,反而被人看輕。
募的湧上一抹意氣,沈嬌兒頷首,“就依妹妹安排。”
雙雙聽聞要在王府留宿一夜,高興地手舞足蹈,四處亂跑,沈嬌兒急得生怕她撞壞了物件,連連喝住她,卻被沈妝兒給制止,
“物件哪有人重要,雙雙高興就讓她跑,別摔著便是。”又喚來雋娘,
“你領著雙雙四處逛一逛,莫要約束了她,自然也不能讓人衝撞了她。”
“奴婢遵命。”
“對了,妝兒,我這趟來,還有一件事與你說,普華寺的靈遠大師打西域回京,聽聞他的籤很靈驗,我想擇日去求個籤,再拜拜送子觀音,要不,咱們一起去?”
沈妝兒心中正惦記著孩子的事,上蒼能將她重新送回來,想必也不吝賜她一個孩子,便頷首,“擇日不如撞日,明日我便隨你一道去。”
朱謙忙完正想回後院,聽聞沈妝兒長姐過府探望,今夜還要留宿,一時眉頭皺得死死的,掉頭回了書房。
沈妝兒派人將膳食送去書房靖安閣,自個兒卻是抱著雙雙,一勺勺給她喂糕點軟食,雙雙張開粉嘟嘟一張小嘴,時不時撲騰一口,好朝自己母親露出得意之色,
沈嬌兒捏了捏她臉頰,“姨母慣著你,你便神氣了。”又看了一眼漸暗的天色,問道,“王爺呢?你不去服侍王爺用膳?”
沈妝兒渾不在意,繼續喂湯水給雙雙喝,“王爺在書房用膳,無礙的。”
沈嬌兒也不敢多問。
半夜,朱謙收到急訊,軍器監研制出的火炮走了火,傷了些士兵,他需連夜出城查看,臨走前,不知怎麼想起了沈妝兒,昨夜她眼巴巴不希望他離京的模樣在腦海閃過,心中一時不忍,掉頭來了後院。
隔著一層素紗,清晰瞥見她坐在軒窗下,懷裡抱著一稚兒,那小姑娘一雙黑白分明的眼,亮晶晶的,咿呀咿呀在認字,沈妝兒摟著她,眼底的笑似一泓春水,畫面漸漸浸入他腦海,若她成為母親,定是個溫柔且耐心的阿母。
駐足片刻,終是未打攪,轉身,清雋的身影消失在夜色裡。
五月十二日晨,綿長的朝陽灑落庭院,夏木蔭蔭,亭臺閣謝皆掩映在這片葳蕤之間。
姐妹倆早起梳洗妥當,雙雙睡得睜不開眼,鼓囊囊的頰邊還留著口水,沈妝兒還未照顧過孩子,便預先學習著,親自替雙雙擦拭,小姑娘不肯睜眼,攔腰抱住她,使勁往她懷裡蹭,
“娘....”
這一聲娘,叫得沈妝兒紅了眼眶。
嗓音柔軟,淬了蜜糖似的,淌入她那幹涸的心田,沈妝兒呵護至寶似的將她摟入懷裡,“雙雙.....”
沈嬌兒瞧著原要斥責女兒,瞥見沈妝兒這副神情,就知道她太想要個孩子了,一時心疼,裝作沒瞧見的,吩咐下人將雙雙吃食與衣物搬上馬車。
辰時初刻,一行人出了門,溫寧親自送到門口,沈妝兒先安置沈嬌兒母女上車,方折回來問道,“你說王爺昨夜出城了?”
“是...”溫寧滿臉疑惑,“王妃不知道嗎?王爺昨夜不是回了後院一趟?”
沈妝兒怔住,他昨夜回了後院?她怎麼沒瞧見,
“出什麼事了?”
溫寧將案子簡單一說,“倒也不算嚴重,傷了幾個人,王妃放心,王爺會處置妥當的....”
沈妝兒聽見傷了人,心裡便不好受,隻是此事她也幫不上什麼忙,便說,“我知道了....”轉身登車離開。
普華寺坐落在京郊普華山,山頭不高,幾處山脈綿延一片,狀如臥牛,而普華寺恰恰坐落在牛腰處,遠遠的,越過叢叢翠林可見寶蓋金光閃閃,如同佛光臨世,平日香火極是旺盛。
恰恰有一處空曠的山頭,草蔓蔭蔭,可瞻仰金光寶頂,每每有行人路過,皆在此駐足朝佛寺跪拜。
沈妝兒出行,自有王府侍衛開道,行到此處見行人攔了路,便要強勢趕走,為沈妝兒所阻,因此耽擱了些時候,等馬車行至山門下,已是午時初。
從山門至上方大雄寶殿,有整整一百零八石階,奶娘與女婢輪流牽著雙雙,沈嬌兒與沈妝兒姐妹相互攙扶,才走了一半,沈嬌兒便氣喘喘的,走不動了。
汗水自額角滑了下來,人立在陽光下,那厚厚的脂粉便遮掩不住眼角的疲態,骨相亦是美的,可惜便是少了幾分紅潤的氣色,沈妝兒瞧在眼裡,疼在心裡。
尋了一處樹蔭下小憩片刻,方一鼓作氣上了大雄寶殿,玉臺上滿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靈遠大師名貫四海,今日天氣又是不錯,慕名而來的便不在少數,亦有不少官宦夫人遠遠瞧見了沈妝兒,過來行禮,沈妝兒一一應酬。
沈嬌兒倚在她身側,掃了一眼花團錦簇的玉臺,悄聲道,“人這麼多,也不知何時能輪到咱們?”沈嬌兒也是淮陽侯府長媳,偏偏在這權貴遍地的京城不夠看,堪堪掃了這麼一眼,便有不下三家公爵府邸的女眷,想必都是慕名而來。
沈妝兒拍了拍她手背,安撫道,“莫急。”又吩咐身側的留荷,“快些將香燭果品先去奉上。”留荷先行一步,留下聽雨在一側侍奉。
沈嬌兒擔心雙雙坐不住,安排奶娘並厲害的婆子領著她去玩,昨一日雋娘與雙雙處得極為愉快,滿心眼裡喜歡這個小姑娘,便兩眼冒光看著沈妝兒,沈妝兒失笑,“我正不放心,你跟著去也好。”又遣了三名侍衛跟著,一行人護著小孩兒往後院放生池玩去了。
護駕的王府侍衛長曲毅正是曲風的兄長,早已安排知客僧迎候,來的是一位年紀四十上下的大僧,從袈裟品階可看出非普通知客僧,沈嬌兒便知是沾了沈妝兒的光了。
引著二人入了殿內,先拜了寶相莊嚴的大佛,旋即去了後院一小佛堂捐香油錢,此事自然是交由留荷等女婢去做,沈嬌兒與沈妝兒坐下木塌兩側喝茶,那大僧侯在一旁與二人說話,
“來了幾位貴客,靈遠師兄正在藏書閣與人看相解籤,還請王妃稍待,貧僧已吩咐人去通報,想必無需太久...”
這一開口方知是靈遠的師弟靈慧,平日主持寺裡的庶務,若非皇家貴客,等闲不必親自露面。
沈妝兒尋思近來請靈遠大師解籤看相的不知凡幾,她平白插上去,恐遭人埋怨,總之今日能見到,也不必急於一時,道,“既如此,咱們午後再去,也不要為難大師。”
靈慧聯想那位的身份,也不是好相與的,既是煜王妃體貼,便順驢下坡,“王妃寬厚,貧僧代師兄謝過。”
臨走前沈嬌兒按捺不住問道,“就不知還有哪位貴客?”
靈慧看了沈嬌兒一眼,換作平日靈慧是不會透露的,隻是礙著沈妝兒在場,不敢隱瞞,便回,“首輔家的王夫人與寧尚書的夫人....”
沈嬌兒一驚,連忙噤了聲,心裡卻懊惱著,那夜沈妝兒與寧家生了過節,偏偏今日在這裡又撞上了,一時後悔不該扯著沈妝兒來求籤。
避開也好。
沈妝兒姐妹打大雄寶殿後殿出來,一同前往觀音殿,沈嬌兒在菩薩跟前跪了許久,沈妝兒拜了拜佛,趁著沈嬌兒跪經的片刻,便去了隔壁的往生堂,祭奠自己故去的母親。
沈三夫人原是江南大戶人家的女兒,進入本朝後,家族漸漸沒落,如今舅族一家尚在江南,沈三夫人去世後,沈家在普華寺供奉了一塊往生牌,沈妝兒每每來普華寺總要在此處待上半日。
今日因與長姐同行,也不敢耽擱,堪堪跪了半個時辰,便一道回客院用午膳。
彼時雙雙也玩累了回來,一家子吃了午膳,沈嬌兒將女兒哄睡後,靈慧大師那頭遣人來了,說是請沈妝兒前去藏書閣求籤。
出了客院往東上了一條遊廊,遊廊上方纏繞綠茵藤蔓,亦有紫色小花點綴其中,十分沁涼。沿著幾條石徑往上攀沿,終於抵達一處白玉石砌成的寬臺,抬目便可見一七層的木制建築高聳入林,正是建在山脊側的藏書閣。
一行人踏入藏書閣第一層的敞閣,方覺此處坐滿了人,珠翠環繞,環佩叮當,皆是前來問姻緣子嗣的女眷,亦有少數問前程的年輕士子少爺,偌大的廳堂聚了大約有百來人,坐在當中被眾星拱月的正是王欽的妻子王夫人與寧倩的母親寧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