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眾人聽到這裡,心俱是一沉。
讓朱謙低頭,怕是比登天還難。
沈妝兒這門婚事又是聖旨賜婚,總不能真的就這麼僵著。
博山爐的青煙繚繞老夫人的眉眼,她臉色雖沉卻平靜得很。
當年這門婚事來的蹊蹺,聖旨賜婚,誰也不敢抗旨,於心,她不樂意讓沈妝兒高攀,可偏偏沈妝兒一腔心思撲在朱謙身上,她隻得歡歡喜喜送孫女出嫁。
這兩年,她也看得分明,朱謙不喜沈家,除了回門當日露了個面,再也不見蹤影。
當然,她也不在乎這些情面,沈家雖不是大富大貴,卻也沒那麼小家子氣。
隻要朱謙待沈妝兒好,她無話可說。
這次行宮之事,朱謙明顯相信並袒護自家師妹,反倒是將同床共枕的妻子給趕回了京。
這樣的舉止,已觸及了老太太的底線。
皇帝是天王老子,卻也得講些道理吧,沒得放任那些說三道四的長舌婦人不管,責怪自家媳婦?說到底,不是欺負沈妝兒無人撐腰麼?
她打定主意,要留著沈妝兒。
沈妝兒動容地望著老夫人,那凌亂不堪的心口終是因這一句話而漸漸得到安撫。
老夫人露出和緩的笑,輕拍她手背,“妝兒不怕,有祖母呢...”
沈妝兒當然不會讓祖母替她承擔,她笑了笑,
“祖母,此事我心中有數,您放心,孫女不會讓您失望的。”也不會牽連沈家。她在心裡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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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夫人見沈妝兒這般說,心裡壓著的石頭松懈下來。
“好,好,咱們不說這些糟心事了,快,將小桌抬來,咱們玩葉子牌...”
姐妹們湊在一處,玩了幾把葉子牌,歡聲笑語伴著時光,竟也生出別樣的韻味,沈妝兒許久未摸牌,手生了,輸了不少,老太太坐在軟塌上,瞧在眼裡,笑在心裡,
“你們就一個勁欺負妝兒吧....”
午膳就擺在老夫人的西次間,姑娘少爺簇擁著老太太用了膳,一家子許久不曾這麼開懷,反倒是將外頭那些闲言碎語給拋諸腦後,顧不上午休,緊接著又玩了半日牌。
沈妝兒足足輸了二十兩銀子,老太太看出她是故意讓著家中姐妹,也就隨她了。
白日驚風,光影西馳,老太太擔憂了兩日,又鬧了一日,乏得很,晚膳隻喝了一碗粥,沈妝兒褪下手腕的玉镯,親自替她湿帕淨面,老太太原是舍不得勞動她,卻見她堅持。
“無論孫女嫁去何方,在您跟前,永遠都是您的孫女...”
收拾完畢,遂倚在床頭,聽著老太太敘說她年少的趣事,
“你那時多皮呀,你爹爹不帶你逛燈會,你便悄悄爬上馬車,迫著他改道去了燈市....你大姐頭回相看郎君,你非要去,帶著玫兒與恪兒,躲在竹林裡,三姐妹因搶著看姐夫,不小心從林子裡跌了出來,你是頭一個跑開的,玫兒與恪兒被你大伯母逮了個正著,偏偏最後你這罪魁禍首溜之大吉.....你知為何那次祖母沒罰你嗎?人哪,隻有先顧到了自己才有機會幫別人,你後來不是搬了救兵將玫兒與恪兒救走了麼?”
漸漸的,暗啞的嗓音沒入夜色裡。
沈妝兒淚流滿面,等老夫人睡熟,方離開上房,聽雨在門口候著她,見她邁出來,連忙攙好。
“主子,您的傷口該上藥了...”今日繃開過,滲出了血色,雖是在馬車內拾掇一番,用發髻遮掩過去,聽雨還是很擔憂。
沈妝兒微微頷首,抬眸,熟悉的門廊,開闊的庭院,小橋流水蜿蜒而過,一道青煙載著燈芒傾瀉,幾隻翠鳥打花叢裡竄出,穿青煙而過,如一道流光劃過天際。
遊廊裡,少兒嬉戲,婢子追逐,遠遠的,仿佛聽見二伯母訓斥沈藤的怒聲。
所有一切都是這般寧靜美好。
沈妝兒空空落落的心,被這一家歡聲笑語給填滿。
回家,真好。
*
夤夜,煜王府。
朱謙打都察院忙完披星戴月回府,前庭空落一地光芒。
以往每日回來,她不是派了聽雨在前庭打探消息,就是親自歪頭虎腦靠在廳口那錦凳上打盹。
而今日,廊亭空空如也。
一貫清明的神色閃過剎那的恍惚。
總覺得有些事情開始脫離掌控。
朱謙將那抹揮之不去的鬱色壓在眼底,信步回到書房,見溫寧躬身跟了進來,冷聲吩咐,
“九鎮的回信收到了嗎?”
這一年來,他陸續奉命巡視邊關九鎮,發覺邊關將士久無戰事,軍備懈怠,一旦北方蒙兀南下,必定勢如破竹,為此,他建議父皇在邊關九鎮舉行一場講武賽,相當於一場軍事演練,震懾震懾蒙兀鐵騎。
此舉得到皇帝認同,隨後他寫了幾封軍報前往邊關,著各邊鎮守將上書建言,回頭兼採眾長制定比武章程。
父皇身子已大不如前,倘若這次講武賽舉辦成功,於他而言,有大裨益。
溫寧負責盯著這事。
“這件事是得了陛下準許的,又不好走私馬,走的是兵部傳遞文書的專道,兵部是昌王的地盤,怕是一時半會抵達不了您的手中。”
朱謙看向面前虛空,一張臉慣常是冷靜自持的,他“嗯”了一聲,沉默片刻,又道,“皇長兄好大喜功,底下又有一幫武將擁趸,我之所以這麼做,便是打算拉他入毂,他想利用我替他制定章程,他好坐享其成,殊不知,我亦是借力打力....”
話落,不知怎麼瞥見窗下高幾擺著那盆菖蒲。
枝葉已寥落,三三兩兩無精打採,枯萎在即。
他記得,每每往那個方向望去,那裡永遠都是一片綠意盎然。
她當真是動了真格的。
朱謙負氣一笑,忽的問溫寧,“沈府可有消息傳來?”
溫寧愣了下,不動聲色瞥他一眼,搖頭,“沒有。”
心裡隱隱地又竄上一些不快。
這是沈妝兒嫁給他後,第一回 在娘家過夜。
朱謙盯著那盆蕭索的菖蒲,面無表情扔下一句,“她傷口又見了血,派人送些藥膏去...”
溫寧按捺住喜色,躬身退下,“臣這就去辦。”
第6章
溫寧是個聰明人,他自然不會簡簡單單送個膏藥去,朱謙既然開了這個口,心思已不言而喻,具體做到什麼地步,便是他說了算。
兩位主子生了隔閡,他豈能不從中斡旋?
否則,他便白當了這麼多年的長史。
翌日天亮,沈妝兒睡了個踏實覺,昨夜她未曾等到父親沈瑜,醒來一面梳妝一面問留荷,
“昨夜父親可回來了?”
留荷替她梳頭,回道,“還沒呢,我問過丁姨娘,老爺已整整三日不曾回府...”
沈妝兒慵懶地撥動發梢,露出會心的笑,“無妨,爹爹定是編到了緊要之處,咱們不打攪。”
隻要知道他好便罷了,爹爹是個純粹到了極致的人,一心編史,心無外物,誰又能料到這樣的人,會在動亂之時,棄筆從戎,召集義士學生,替朱謙破門呢。
一定是擔心她這個女兒,怕她死在亂軍之下,是以拼死把朱謙放進來救她。
酸楚的記憶一點點破開她的心口,清晨的涼風順著那道口子鑽入她五髒六腑,澀澀的疼。
沈妝兒費了好大的功夫,方平靜心緒。
明熙苑是她住慣的院子,留下的人手還是當年用過的老人,無一物不看著舒心,也生出無數的眷戀。
沈妝兒收拾妥當,先去上房給老太太請安,姐妹們比她先到,想是等她似的,一個個聚在老太太跟前的錦杌上坐著,不曾離去。
“昨日妹妹剛回,不好意思叨攪,今日妹妹隨我去我院子說話可好?”
說話的姑娘一雙細長的眉眼,唇紅齒白,笑如月牙,正是二姑娘沈玫兒。
沈妝兒在沈府行三,上有出嫁的沈嬌兒,定親的沈玫兒,下有四姑娘沈恪兒與五姑娘沈秀兒。
沈玫兒貌美,平日牙尖嘴利,愛管教底下的妹妹,沈恪兒人如其名,沉默寡言,至於沈秀兒,生得嬌憨腼腆,見著嫡親的姐姐隻管笑。
沈玫兒隻比沈妝兒大一個月,定親也在妝兒之前,她原該先出嫁的,隻因一道聖旨砸下來,沈府隻得先張羅沈妝兒出嫁,沈家老家有規矩,同一年隻能出嫁一個女兒,沈玫兒隻得押後,偏偏次年是寡春,不吉利,所許的富陽侯府又是個重規矩的,婚事推到今年六月。
今日三月十九,掰指一數,還有兩個多月也該出嫁了,定的是富陽侯府的二少爺,算是高嫁了。
原先沈玫兒暗自埋怨沈妝兒耽擱了她的婚事,如今出嫁在即,在家裡多待兩年,父母寵著,也沒什麼不好,漸漸看開了,昨夜她母親便教導她,嫁出的女兒,同氣連枝,相互之間也是個幫襯,沈妝兒再如何,是尊貴的皇家婦,示意沈玫兒多多親昵。
馬上要出嫁的姑娘,談起夫妻相處之道,總有說不完的話,姐妹倆相攙漸漸往二房邁去。
二人少時也是無話不談的,自沈妝兒出嫁後,生分了不少,沈妝兒這廂回府,給諸位姐妹兄弟均捎了厚禮,挑給沈玫兒的是一支金累絲鑲寶牡丹花鬢釵,上頭足足有三顆半寸大小的寶石,沈家並不算富裕,相反勤儉持家,沈玫兒已是最受寵的女兒,月例也隻有四兩銀子,沈妝兒這支釵子,夠她花銷兩年。
“等你出嫁,我再回來給你添妝。”
沈玫兒抱著她胳膊露出笑,“你回來便好,昨夜給的匣子便當添妝了,不要破費,你在王府需要開支的地兒大...對了,王爺對你好嗎?”
沈妝兒神色暗了暗,沒接話。
沈玫兒心裡是疑惑的,行宮一事看出,朱謙心裡沒有沈妝兒,可這次回來,那琳琅滿目的禮儀,卻是十分鄭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