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良久,他慢慢哦了一聲,“知道了。”
他在緊握著他的那隻手背上輕拍了拍,“軒軒,別怕。”
轉而問姑母他昏迷之後的宮禁安排,得知了姑母下達的種種應對策令,又急召梅閣老還朝,思慮周全,無一處不妥,皇帝擠出一抹笑:“辛苦姑母了,本是想請姑母賞菊吃蟹的,倒教您如此為我操勞,侄兒心內難安。”
宣明珠見他如此,喉嚨發哽,“與我客氣什麼,過兩日待你好了,咱們想吃幾回便吃幾回。”
宣長賜點頭稱好。
其實誤診之言,有幾成是為了安慰他,宣長賜豈會不知。太醫院的那幫家伙都惜命得很,他們既然錯過一次,這次隻會更加謹慎,十有八九便是不會錯了。
很奇怪,他此時的心情十分平靜,他好像忽然理解了當時皇姑母得知她自己患病時,為何會那樣淡定地向他囑託身後之事。
原來當一個人知道死期將近,恐懼過後,會變得心如止水。
血枯症,這個可怕的詛咒曾經奪走了皇祖母年輕的生命,而今,降臨到他身上了。
他看向守在他身邊的女子,隻是對不起她啊。
宣明珠瞧出帝後有話要說,便退出了殿,今夜宿在-旁的麟趾宮,留話說有任何事都來告她。
她走了之後,宣長賜與墨芳軒並非如她所想那般款款敘語,隻是十指無聲緊扣著,誰也不說什麼,仿佛一旦開口,便會驚動暗中窺伺著他們的厄運。
之後墨皇後命人送些清粥小菜過來,親自斂袖喂他。宣長賜靠在引枕上吃了兩口,忍不住笑著提醒她,“軒軒,我的手並沒有毛病,可以自己用啊。”
那笑容,墨皇後知道他是為了哄她,所以看起來才會格外刺眼。她別低了頭,沒有松開手裡的銀匙,輕聲問,“陛下為何不喚臣妾三郎了?”
宣長賜眉心動漾,在榻簾下低頭輕輕牽住她一片衣角,“娘娘每次都臉紅,我以為你不喜歡這個叫法。可是我喜歡看你臉紅的樣子。”
“臣妾喜歡。”墨皇後抬起熒熒閃動的秋水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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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妾想聽陛下如此叫我一輩子。
那雙藏著無數情感卻欲語還休的美目,倏爾令宣長賜眼窩一熱。不願叫她瞧見傷心,他嘿笑一聲掩了過去,“那我便叫你三郎。三郎,再喂我一一口吧,沒吃飽呢。”
墨皇後點頭,服侍皇帝用過膳。而後又召太醫把了回脈,服過藥後,熄燈相擁歇下。
八月十七的月夜蛩聲陣陣,一輪盈滿將虧的玉盤掛在天邊,流淌下一片清冷的光華。
*
因心裡不願相信真是那不治之症,安慰便也無從談起。而最快確認皇帝的病情,其實有一法子,便是服用治血枯症的藥方。
有宣明珠的前鑑在先,正常人喝了那副藥會嘔血,隻消令皇帝服用幾日,看他反應如何,也便知了。
次日皇帝為了不令臣工生疑,不曾稱病,照常臨朝,下朝後裡衣被汗湿透了。這病來得兇急霸道,好像一下子奪走了少年的精銳之元。
當宣長賜按太醫囑連服了幾日藥湯後,並未吐血,反而覺得不再胸悶,臉色也變好了一些。
出現這個情況,所有太醫的臉色都凝重起來。
此方顯見地奏效,說明,陛下是身患血枯症無疑了。
“對不起啊。”這日中午又一次服過藥,皇帝倚在榻上拉住墨皇後的手,目光溫柔含疚,“我真的吐不出血來。”
墨皇後這段時日一直忍著沒在他面前落過淚,聽到這句話,她再也忍不住,撲在他身上啜泣,“陛下,你別出事,別留下我一個.好不好?”
“是我不好。三郎,我爭取,多陪你一年。”
他抹去她臉上的淚,讓妻子枕在自己膝上,勾起她骨節秀麗的手在掌間。
纖纖素手肌骨勻停,執毫蘸墨時最為動人,宣長賜怎麼瞧也瞧不夠,輕輕地捏揉,喟嘆:“可惜,以後看不到你作畫了.”.
門外,前來探視的宣明珠目睹這一幕,眼圈泛紅,擺手示意內侍不要通傳,轉身悄然退了出去。
回到翠微宮,她默坐了-會兒,問了句梅閣老有信兒沒有,下頭道無。
她便又喚來泓兒,吩咐:“你去找內務府總管,命他著手為皇帝備壽材吧,此為最高機密,要悄悄地辦,不可驚動任何人,尤其是前朝。”
泓兒怔愣許久,望著公主疲憊的神色,不忍地道:“殿下您勿憂,陛下有真龍之氣護體,也許,也許這麼著衝一衝喜,這病便好了呢。”
這樣的寬慰與期待,宣明珠當年聽過無數次了。她點頭不多說什麼,捻著眉心啞聲道,“去辦吧。”
無人知道,她此刻心裡,有如刀絞。
她曾為自己備過棺,那時因為看得開了,全不覺得痛苦。可今日她親口下令為侄兒預備此事,卻感覺有-把刀子在心裡來回地割。
造化弄人,何至於此?
“阿娘。”門口突然響起一道怯怯地喚聲。
宣明珠抬眼見是寶鴉,忙收斂了面上傷情,招手讓她進來。
“阿娘在傷心嗎?”寶鴉卻是瞧了出來,仰起小臉,輕輕揉了揉阿娘的側頰,“是不是陛下表哥的病還沒好呀?”
皇帝病重的事還沒有告訴寶鴉,就怕嚇著小姑娘,隻是對她說表哥染了風寒。
面對那雙清澈的眼睛,宣明珠沒法子說謊,模稜兩可地點了個頭,寶鴉便乖巧地說道:“那我明日去探望表哥吧,我送些好吃的香糖果子給他!這樣喝藥就不苦了,病也會很快好。阿娘別擔心呀。”
宣明珠將她摟在懷,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墜下一滴淚,“好。”
次日下朝後,皇帝請宣明珠到燕殿說話。
宣明珠過去時,殿裡靜悄悄的,墨皇後也不在跟前。宣長賜在裡間,他今日精神似乎不錯,崴在太師椅裡批了幾道折見姑母來,他起身見禮:“姑姑來了,這些日子,有勞姑姑在宮裡為我周全,又照顧著皇後,侄兒心中感念。”
宣明珠聽得難受,勉強笑道,“你這孩子,就會與我假客氣。”
說著取出帕子給他擦了擦額角的虛汗,姑侄倆相對坐下。為了不讓對方傷心,二人都有意想避開生病的話頭,然兩廂這一沉默,卻是越發愈蓋彌彰。
還是宣長賜徑先輕笑了一下,“姑姑,不必這麼苦大愁深。
他臉色孱白,目光卻溫暖:“太醫說侄兒至少還能到明年,朝中許多事都可安排妥當。”他抿唇頓了一下,“今日請姑姑來,便是想請求姑姑,待梅閣老回京時,代我轉告於他:莫忘中秋之夜他對朕的承諾,朕將這江山社稷託付在他手上了。”
按他的身子狀況,理應是能等到梅長生回的,隻不過天有不測風雲,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是先委託了皇姑姑得好。
“那江琮之事,我也聽說了,姑姑放心,我信梅閣老如信您。姑姑將他拘起來是對的,在閣老回京之前,人便先在那兒關著吧,免得傳揚出謠言,橫生枝節。我也懶怠見他聽他聒噪。”
“還有……”
宣長賜垂下柔密的睫,“我愧對先宗,膝下無嗣,請皇姑姑代賜兒留心考察有無品德出眾的宗室子,以備他日克承大統。”
宣明珠聞言吃驚又哀慟,-番話絞得她肝腸都痛,聲音微微發哽:“陛下這是哪裡的話,你與皇後還可以.
宣長賜搖搖頭,他雖還有些時日,但將來他去了,怎麼能夠拿子女將皇後永遠困在這深宮裡呢?
留下她們孤兒寡母,他於心何忍。
且襁褓幼子御極大統,社稷豈不動蕩,梅長生如今已置於鼎沸之上,到那時又該有多難。
他執意如此,宣明珠勸慰了許久也沒能說動他,反而是宣長賜岔開了話,“姑姑,還有一樁,朕這裡有道旨,請您在梅閣老回京後交他。
說著命劉巍取來一隻玉檀匣,親自遞在宣明珠手裡。
宣明珠見匣上嵌了扣子,便當作是事關於國政的密諭,妥當地收了起來。“好,我會給他的。陛下請勿多思,靜心保養為宜,這一年之中,未必尋不到治病的良方。”
這話,原是當初她生病時皇帝來寬慰她的,少年笑笑,探手去搖了搖姑姑的手一一他自登基之後,便再未做過這般撒嬌的舉動。
他道:“姑姑當真不必為我過憂,長賜是天家子弟,宣氏沒有貪生怕死之輩,長賜也想學一學姑姑的酒脫啊。”
他才說罷,劉公公近前稟道:“陛下,殿下。梅小小姐過來探望陛下了。”
宣長賜一樂,“我家小寶鴉來了,快領進來。”
寶鴉不是自己來的,還帶來了幾食盒的甜點糖糕,哄小孩子似的對表哥說,“有了這些,陛下表哥就不怕吃苦藥啦。”
宣長賜彎腰刮她的小鼻頭,笑著附和稱是,問她的皴墨法練得怎麼樣了。寶鴉立刻洋洋自得地搖晃小腦瓜,“我馬上就能畫得和娘娘表嫂一樣好咧!”
宣明珠見這兄妹倆相談甚歡,內心慰也不是,悲也不是,不忍多聽童言笑語,留他們在裡殿說話,自己到了外槁間。
她怔怔地看著窗外鉛色的層雲,計算著路程時日。
過了一刻,宣長賜要午歇,寶鴉便退了出來。宣明珠為女兒理了理發揪上的絲帶,“寶鴉先隨嬤嬤回青鳶殿可好,娘再在這裡陪你表哥一晌。
“好,阿娘辛苦啦。”寶鴉點點頭,跟著嬤嬤出殿。
走下臺階時,一滴冰諒的水珠滴在她後脖頸,小姑娘啊呀一聲縮起脖子,伸出掌心:“下雨了。”
下一瞬,那道小身影一晃,崴倒了下去。
“小小姐!”
宣明珠在殿中聽見叫聲,立刻轉頭,正看見最後一抹粉影消失在階墀,立刻奔出去。
當她看到女兒倒在臺階上,腦子嗡地一聲,身體裡緊繃的最後-根弦霍然崩斷。
一一太醫的話在她耳邊回響:許多病症都有隔輩遺傳之說。
母後是賜兒的祖母。
也是寶鴉的外祖母。
不,不會的.宣明珠飛速地跑下階,長長的裙裾在階磯上漾出倉惶的穀紋,她抱住梅寶鴉,“寶鴉,你怎麼了?”
“阿娘.”崴腳摔倒的小姑娘呆呆地被揉進懷裡,她抬眼見阿娘竟是淚流滿面,一瞬呆住了。
她慌忙摟住她道,“阿娘,我方方就是崴了一下,不要緊的,你不要哭呀。”
而宣明珠,並不知覺自己哭了,她再三確認寶鴉隻是因為崴到腳才會跌倒,心有餘悸地抱住她,淚不絕縷。
那淚開始是無聲的,繼而她開始忍不住啜泣,再然後,低嘶一聲,放聲悲哭。
周遭的侍婢皆驚惶地看著大長公主。
泓兒卻紅著眼圈攔住了想上前勸解的人,唯有她知道公主這些日子一個人承擔了多大的壓力,亟需發泄--場,任由著公主哭泣。
娘倆就這樣坐在石階上,宣明珠哭得鳴咽難止。她想起先帝臨終前將賜兒的手放在她手裡,殷殷請求她照顧好他的獨子。當時皇兄躺在病榻上,對她說,他很抱歉,將這樣的重擔放在她的肩上一一宣明珠並不怕艱辛啊,可是,她為何沒有照顧好賜兒呢?
為何要讓她再經歷一次死別?
她兩眼赤紅地望向蒼天,似控訴,似不解,又似憤怒。風雲如有感應,忽起的秋風將她的衣袂吹得翻飛,厚重的烏雲間突然轟隆一聲炸響雷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