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儺,你真就這麼狠的心。
我都已經這麼想你了,你定然也在外頭想著我,這樣才叫平等啊。
那裘褪色的綠衫宛如秋末的一片凋葉,慢慢滑坐在牆角,啞聲喃喃,“對吧,送儺,你怎麼可能不想四爺……”
晨鍾嗡然而響,禪房的木門重新闔上,照不入一縷秋陽。
*
梅長生離開洛陽的第二日,也是中秋歇朝的最後一天,皇帝興致好,擬同皇後在御花園和皇姑姑一起吃蟹賞花。
他早早地命人向翠微宮傳了信,宣明珠自然答應。
於是這天一早,宴樂之前,皇帝先到前殿將未批的奏折批覆一番。
無意間看見案旁那隻盛裝諭旨的玉匣,皇帝笑了笑,他說話算話,心想梅閣老好不容易求來的旨意,他便不越俎代庖給姑姑了。
還是等閣老回來,為獎他辛勞賜予他,也算圓了他的這份情意。
略微走神的功夫,皇帝又想起另一樁事,忙放筆去尋被壓在已閱折子裡的江琮的密折。找到了,他喚來近侍道:“給朕點個燭燈來。”
御前秉筆不知陛下白日點燈意欲何為,不敢耽擱,忙移燭臺過來。
兩點燭光映在宣長賜年輕的眼裡,他將那折子湊向燭火,將及未及時,忽覺眼前天旋地轉。
宣長賜身影一晃,從墀階上頭栽了下去。
密折從他手裡落地,無聲砸在駝毯上,攤散開一紙刺墨的白。
“陛下!”御前公公高呼,駭然變色上前託扶人事不醒的皇帝,向殿外喊道:“來人!快快宣太醫,請皇後娘娘過來!”
Advertisement
待到宣明珠聞訊匆匆趕來兩儀殿時,皇帝在內寢殿中仍未醒來,闔目躺在寢榻上,臉色孱白如紙。
五六位太醫皆在,輪流把脈,墨皇後在一旁守著,見大長公主至,紅著眼圈起身見禮。
“好孩子,別慌。”宣明珠凝眉安撫她,“陛下勤政操勞,想是一時疲累才會如此,且聽太醫怎麼說。”
她轉而見太醫們臉色沉凝,輪番號脈卻遲遲說不出所以然,心裡有些不好的預感,然而面上鎮定自若,輕斥道:“吞吞吐吐作甚,陛下究竟何疾?”
“回稟殿下……”幾位太醫互視幾眼,最終推出一位資歷最老的院使道,“陛下所患,恐是、恐是血枯症。”
墨皇後一瞬盯住說話之人,臉上血色全無。
而宣明珠腦子嗡地一聲,不由後退一步,被泓兒扶住。
“不可能……”宣明珠下意識搖頭否認,“定是誤診!周鹗,上回你為本宮診治便已誤過,這回定也是誤了,是不是!”
皇帝還這樣年輕……”
“殿下。”周太醫哭喪著一張臉跪下了,“前番確為微臣失誤,然而陛下的脈象,與柔嘉娘娘的脈案記載如出一轍。且陛下身有低熱,伴隨寒顫,方才臣等以治血枯症的方子給陛下服下,這會兒燒便退了下去……”
燒退,說明用藥對了症。
可宣明珠依舊不能相信,抓緊泓兒的手臂,抖顫著唇角望向昏睡不醒的侄兒。
他才十八歲。
為何會如此,有她母後一個,還不夠嗎?
另一位太醫哀慟拱袖道:“殿下,一些罕見特殊的病症確實有‘隔輩遺傳’之說,想是……因由於此。”
話音才落,福持臉色焦急地進來:“娘娘,殿下,前任門下省平章令江琮江老入京,伏闕在宮門之外,聲稱掌握了梅閣老倚勢在家鄉為霸一方的證據,人證物證俱全,叩求面見陛下!”
第112章 大結局
第112章 正文完
皇帝尚昏迷不醒,外頭又起妖娥子,正為侄兒病情憂懼的宣明珠當即腹內火起。
她碾著銀牙冷冷道:“江閣老,真是人老心不歇啊!
當初江琮是如何退任的,宣明珠再清楚不過。
隻因去歲夏梅長生布局戳破了楚光王的謀反意圖,光王祖孫三代推出午問斬,而門下省的江閣老與楚王光恰是兒女親家。皇帝為了不受守成老臣的掣肘,順勢革了他職,放他掛印歸林。
她聽說,當時江琮曾在御前痛斥梅長生心機深沉,有朝一日必權傾朝野,不好掌控。
此言,她亦不否認,然而說梅長生為霸一方魚肉百姓,這話問問江琮自己信嗎?!
宣明珠又深深地望了-眼容色慘淡的長賜,心內-一酸,視線再次變得模糊。隨即她強行逼退淚意,轉頭看一看滿室面容愁苦的太醫、內侍官以及眼圈紅腫的皇後。
她此刻的心情並不比他們強多少,可越是此時越要有個主心骨。皇帝倒了,宮闱和前朝不能生亂。
“傳江氏入宮。”宣明珠掐著手心鎮住神,“既然來了,別在宮外頭宣揚得人盡皆知,來當面鑼對面鼓地敲--敲!道
兩名神策軍沿路護送他入大內,莫叫他與任何人接觸對談。”
她轉而目光森然地看向五位太醫,“聖躬安則社稷安,本宮將陛下的龍體託付給諸位了,卻莫怪我將醜話說在前頭,陛下的身體狀況,半個字都不可傳揚出去,但有違者,誅滅滿門。辛苦五位大人便留在宮禁吧,再為陛下確診開方。
“本宮還是那句話,當初既然為本宮誤過診,那麼陛下便不是沒有誤診的可能,-切未定,誰都不許說喪氣話。”
她終究還是存著一絲希望,萬一隻是虛驚一場呢?
宣明珠問周太醫皇帝何時能醒,周鹗道,“陛下的病情來得過於兇急,服過藥,大抵也要半日方能轉醒。”
宣明珠聽了點頭,“在兩儀殿目睹陛下昏倒的內侍宮娥.”.
她說到此處,墨皇後拭淚從榻沿邊起身,來在宣明珠身前深深一福,定色輕道:
“殿下放心,臣妾方才已傳命封鎖陛下昏倒的消息,殿前的侍從也都拘於一處訓誡過。臣妾才德微疏,亦不敢不為陛下管好六宮,後宮的秩序殿下可以放心。”
“甚好。”宣明珠憐惜皇後,扶起她道,“我知皇後此時的心情,不過皇後自己亦當保重身體,莫要過毀。陛下還未醒來,若得知你如此難過,會傷心的。
短短幾語,又將墨皇後的淚催了下來,她拭袖忍住,點頭稱是。
事到如今哭泣也無用,她得為陛下守好中宮。
宣明珠再傳令給北衙禁軍守領林故歸,“命林將軍帶幾人追去汴州,速召梅閣老回京。”
再調神策五軍把守宮門各處:“務要外松內緊,嚴守宮闕。’
懿令一一下達後,江琮此時也被帶到了宣政殿外侯旨,宣明珠聞訊,目光湛出鋒利的冷意:“好啊,本宮便去會會這位昔日的江閣老。”
*
她扶婢走出內殿,御前秉筆劉巍正候在外,見了大長公主便躬身見禮,將手中的一本密折遞去。
“陛下昏倒之前,正要燒此密折,奴才不敢擅專,特交予殿下定奪。”
宣明珠腳步-頓,泓兒接過奏折奉給公主,她展開一看,落款又是江琮,上面列著梅長生的種種罪狀。
這件東西若劉巍沒有交給她,而是被御史臺搶先,會引起的軒然大波可想而知。
老匹夫。
這上面的話,宣明珠一個字也不信,梅長生為國忠勤,憑何受此汙蔑?
大長公主錯著銀牙氣勢洶洶來到宣政殿,江琮身著一身葛布長衫正在等候著陛下,見到大長公主,他著實愣了一下,“陛下呢?”
大長公主冷冷瞥視他一眼,率步走上龍座前的墀階,拂長裾轉身,鳳髻雍儀,居高臨下:“江老謫居江左一年餘,連宮裡的規矩都忘了,見到本宮,不知行禮嗎?”
江琮見公主面色陰沉,目光閃了一閃,撩袍下拜:“草民見過大長公主殿下,殿下萬福金安。草民有一緊急之事,請求見陛下。”
“本宮知道,不就是要彈劾梅閣老嗎?”宣明珠笑道,“你說人證物證俱在,人在哪裡,物又在哪裡?不必勞煩陛下,本宮先幫你斷一斷。”
江琮聞言吃驚,左右觀顧,才發現御前並無他熟悉的面孔,皆為大長公主的侍從。
聯想到方才入宮這一路,他看見神策軍似在調兵,江琮後背一寒,心道莫不是宮裡出了什麼事?
他抬頭高聲道:“陛下何在?草民要求見陛下,大晉祖訓後宮不得幹政,此非大長公主應當過問的。”
宣明珠心煩已極,心裡記掛著裡頭,沒功夫與他絆嘴皮子,“本宮再問一遍,你為何捏造子虛烏有之事陷害梅閣老,何人指使的你,你所謂人證物證,現在何處?”
江琮閉口不答,老神在在地闔起了眼,仿佛陛下不至,他便要一直跪下去。
宣明珠見狀,忍氣道了聲好,“來人,把江琮帶下去關到西抱廈,不許任何人與他接觸。”
她淡漠地瞥他一眼,“你不是要等陛下嗎,那就請江閣老好生等著吧。
江琮驟然睜目,他沒想到大長公主竟然真敢代替皇帝發號施令,不等張口,已被入殿的神策軍捂嘴帶了下去。
大殿頃刻靜了,宣明珠站在高高的墀階上,緘默--陣,轉眸望向殿外的澄澹高空,心中默念:長生,你快回來吧。
每到這種時候,她才發現自己沒有想象中那樣堅強,也需要一一個人支撐。十五年前母親患病時是如此,今日亦是如此。
可賜兒的病若果真是血枯症,當初父親沒能為母後治愈,九叔天資神穎也配不出藥方,天下名醫對此都束手無策,即便梅長生回來了,又豈能起死回生?
宣明珠不敢繼續深想下去,抬指抹幹眼角,擺駕回到兩儀殿,皇帝依舊未轉醒。
她便與皇後輪流守著。
一直到掌燈時分,榻上身著黃綢中衣的少年睫毛動了一下,幽幽睜眼,未等開口,先輕弱地咳嗽了一聲。
“陛下你醒了?”墨皇後第一個發現,連忙俯身握住他的手,一雙盈盈的水眸緊緊凝望他。
宣明珠正在罩榻子外倚案假寐,聞聲立時清醒過來,走進去--見皇帝那雙清澈茫然的眼睛,她的眼圈便紅了,放輕聲問:“陛下,你身上感覺如何?”
“有些,沒力氣。”宣長賜怔怔地看著室內燭光,他記得,他之前正在御書案批折子的,中午還準備和皇姑姑一起飲酒賞菊來著.“朕,怎麼了?”
他的嘴角發幹,墨皇後踅身倒來茶水,將他扶坐在引枕上為他潤喉,垂睫嗫嚅了幾下唇角,沒能出聲。
宣長賜緩緩歪頭瞧著她,瞧下了墨氏的一行淚。他目光-靜,有了些預感,卻是溫柔地抬手為她擦淚,“皇姑姑還在呢,當心叫姑姑笑話了去。’
他轉向宣明珠,“我這副身子到底怎麼了,皇姑姑,您說吧。”
少年的目光很鎮靜,帶有天潢血胤與生俱來的威儀。宣明珠目光與他相接,心想,他是她嫡親的侄兒,卻也是年輕的天子,不當受欺瞞。
隔著半晌,宣明珠終於緩著聲道:“賜兒,太醫之前為你號脈,推斷你也許患上了,血枯症一-不過還未最終確定,或許隻是誤診,還需服藥看看。”
宣長賜聽罷收緊指尖,睫宇幽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