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長生在月圓夜照例陪宣明珠宿在翠微宮,深夜,錦帳香衾中時而溢出一兩聲嬌吟。
又一次歡好後,他抱著她去湢室清洗,出來後動作輕柔地將她安置在軟榻上。
待她餍餍地睡熟,他吻了吻女子熒豔的眉心痣,起身站在鏡前更衣束冠。
理平了石青錦緞的公服袍袖,衣冠雅谡的男子出殿,向皇帝燕寢的兩儀殿而去。
夜涼如水,男人腳踏月影,走在漫長而幽靜的宮廊,神色間沒有了歡情過後的溫存,側臉清冷如鐵石。
玄色襞積拂過瑞獸紋鞓靴,他邁出的每一步都很端穩。
這半年多以來,梅閣老以最快的行效改行新政,裁冗治貪,在江南設織造局,在中樞立樞密院。
於近處說,他是帝師衣缽,半朝座師,兩省依他令行,三司同他有舊。兵部尚書庸子鄢由他舉薦,樞密院副使代正陸漸離是他的門生,太學中甄元二氏子弟同樣是他親自向陛下推舉,心目中視他為半師。
往遠處講,揚州梅氏有他的根基,揚州牧林大人,又是江南六州中唯一一位兼任織造局掌司的刺史,不受朝廷直隸督察的監管。這亦是靠他當初以削梅的苦功換來的一步退讓。
再遠,還有西域梅氏學塾,如今聲名鵲起,吸納西域周邊各小國的生員,已不啻於一個邊疆的四方館與一個小型的西域太學。
一步一步走來,他每一次落子,目的都是趨向如今這同一枰局面。
梅長生不結黨,不營私,隻是布局。
梅長生也不醉心權力,他醉心的,從來隻是一人。
為了此身配得上她,為了自己強大到讓那些拿國法說事之人通通閉上嘴,為了有底氣與資本,向天子開口討一道旨意。
梅長生來到兩儀殿門前。
皇帝已在殿內等著他了,這是昨日朝會後約定下的,獨屬於君臣二人之間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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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書案的鎏金燭臺下,年少英姿的皇帝手指間捻玩著一道密折。
已經致仕的前任閣老江琮,自江南遞來一封奏報,彈劾的是現任閣老梅鶴庭,公器私用,掌權蔽主。
皇帝並不信此言,卻是想起了當日江琮在御書房,聲色悽切說出的一句話。
——“老臣之今日,便是梅氏子之明日!待他權傾朝野之時,還有誰能夠約束他?”
磨刀恨不利,刀利傷人指。
“臣梅長生,叩見陛下。”
一道筆挺清雋的身影自殿門入,深靜幽曠的殿宇中,宣長賜見他跪在墀下,忽感夜風寒涼,抵唇咳了幾聲,問道:“閣老深夜求見,所為何事?”
梅長生神情恭斂,葉袖為揖,直言:“臣此來,為向陛下求一道賜婚旨,為臣與大長公主殿下保媒。”
宣長賜當場愣住。
他之前設想過許多閣老請求夜見的原因,卻萬萬沒想到是為這個。
一直以來,他對於閣老和皇姑母的事看見隻當作看不見,有時稍露形跡了,他還幫忙遮掩。就譬如今夜,若非他事先安排,梅閣老如何能宿到翠微宮去?這位可倒好啊,大剌剌地提要求,是既不怕人猜忌,也不怕天下悠悠之口啊。
皇帝氣笑了,壓不住悶聲連嗽了幾聲,“你、咳咳,你還記得自己的身份麼,再給朕說一遍?”
梅長生眉心微動,“陛下龍體可安?”
“別打岔,平身,說你的事。”皇帝將常服袍袖一揮,撐著御案傾身下望,“這是皇姑母的意思嗎?”
梅長生跪地未動,“非也,殿下不知此事,此為臣自己的意思。”
第111章 君臣無猜,夫婦不疑……
“你自己的意思?”皇帝炯銳的目光落在梅長生身上,有些不懂了。
“既然不是皇姑姑的意願,閣老討來這道旨做什麼?難不成於今不足,還要憑聖旨讓大長公主下嫁予你嗎,朕又憑何答應?”
“陛下誤會了。”
梅長生在殿宇兩傍的燭槃燈影下,身姿如松,斂睫徐聲道:“臣請聖旨,並非為了以勢相挾公主。她許我相伴左右,已是求之不得的深恩,臣又有何不足?
“她若喜歡而今的生活,臣願一世無名無份,隻做她的幕下之賓;倘若有一日,她想給臣一個名份了,臣亦願有備無患,讓公主不費吹灰之力便達成這個心願,不必顧忌世俗的看法,也不必在意朝臣的諫阻。面首或驸馬,臣僕或夫婿,都隨她的心意。
“隻是這樣簡單。”
皇帝聽得一愣一愣的,完全沒料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尤其那句面首,讓他好似都不認識眼前這個人了。
一個坦言情感的梅長生,不再是那個論政時一板一眼的閣老,泛著家常的活氣,令皇帝恍惚回到了從前叫他姑父的時候。
不過這份感性僅僅一瞬而逝,皇帝捏了捏手中的折子,輕呵:“簡單?”
“大晉開國以降,便無宰臣尚公主的先例,閣老知道吧?”
梅長生頷首:“臣知曉。”
“御史臺高蓿一直疑心你與皇姑母有私,隻是無實證,一旦公開,朕的書案馬上會被整個御史臺的折子淹沒,你也知道吧?”
梅長生道:“臣亦知曉。”
皇帝舉了舉手裡的密折,啪地甩在御案上,凝視梅長生:“那麼閣老可知,江琮致仕期年,猶盯著你梅長生的一行一止,但覓見風吹草動,身隔千裡也不惜來彈劾你!”
梅長生峻然動睫,抬頭望向皇帝手中那折子。
“說你權勢漸成,說你包藏禍心,非止上京,掌擘甚至伸到揚州,與揚州牧暗通款曲隻手遮天,連縱容家族子弟欺壓百姓、草菅人命這樣的話都出來了。”
皇帝嘴角涼勾,“朕可明言,這上頭的話,朕,一個字也不信。朕信自己的眼光,朕信閣老。可是梅閣老,登高防跌重,高處不勝寒,多少人眈眈盯著你的言行,你還要溯流而上,還要犯眾怒之忌嗎?”
梅長生耽默瞬息,忽微微而笑。
“怒從何來?臣自家情,幹他底事。忌從何來?臣僥幸承於恩波,腆居高位,自問未敢有一日懈怠,未敢不為社稷黎元盡心。若有人因嫁娶爾爾便質疑臣之公義,他不諫我,我亦要治他個囂謗之罪!
“臣要娶公主,所謂不可行,追根究底不過是因為史無前例。
“然陛下試想,明帝威降四疆有前例否?陛下少年登極有前例否?公主蟒服加身有前例否?
“是以沒有先例,又何妨,臣來開此先河。”
“而倘若有人拿出擔心權臣欺君,外戚作亂這套說辭,便更是其心可誅。陛下方說信任下臣,臣心感念,卻不敢以此恃寵。陛下不必念臣,隻想想大長公主,您對她可信?
“——這江山姓宣,她是宣氏最尊榮顯赫的公主。且又視陛下您如親子,一心奉敬君主。您隻要對大長公主無疑,那麼臣,早已立誓:一世為公主手中之刀,裙下之臣,擬相之僕。
“此身不負大晉不負陛下,又有何疑?”
梅長生說到慷慨處薄唇微莞,隱約露出當年江左第一探花郎的風度。“臣志做天下第一臣,亦要得天下第一人,二者得兼,又有何難。”
舌燦蓮花,殿外明月亦仿佛因他羞蔽於雲後,一室燈影亦如同為他閃爍明滅。皇帝聽完了梅長生的這番長篇博論,中間硬是一句話也沒能插進去。
好個梅閣老,皇帝甚而開始疑惑,當年先帝為何私下說梅鶴庭是個鋸嘴的葫蘆?這等犀利口才,分明滿朝裡也找不出第二個了。
不過說一千道一萬,梅長生今夜使的這些勁,費的這些唾沫全是為了皇姑姑,想到這一點,皇帝的眸色由陰轉霽。
思量須臾,他輕佻地以玉扳指敲敲桌案:
“看來梅閣老已是胸有成竹了。可是你一人說得熱鬧,好像忘了一件事,貌似,朕還沒點頭啊。”
梅長生聞言斂起鋒芒,露出蘊藉的神情:“臣想,陛下定能體諒臣的心情。”
“哦,怎講?”皇帝眉宇間現出一點少年的神採,他為何便能體諒了,倒要聽聽這人還能謅出什麼話來。
梅長生拱手:“方才臣說漏了一事,大晉國史上,君王後宮隻立一人,隻與皇後偕老,豈非也無先例?”
聽他忽然說到自己身上,皇帝不防備耳根子一熱。
他再老成,也是個方識情滋味的少年,何況與皇後新婚一年,猶在燕爾,一提及皇後,百煉鋼多了繞指柔情,宣長賜不自覺挺了挺胸。
“這是自然。”
他從在丹青館見到那幂籬女子的一刻起,便知自己此生隻會鍾情於此一人了。心裡常常覺得愛她還不足,哪裡還有餘地擱得下別人?
白耽誤了那些女孩子不說,也對不起他的三郎。
所以無論禮部如何勸諫太妃如何暗示,他都打定主意不再選妃。
有拿皇後入宮將近一年還無喜說事的,叫他通通嚴厲申饬了一番。國母也是他們可非議的麼?朕都不急,這一個個多嘴多舌的又不是太監,急的是哪門子。
梅長生看清皇帝的神情,抿唇微笑了下,不敢過多流露,再度叩首長揖:“一生一世一雙人,陛下如是,臣之心亦如是。乞請陛下玉成。”
他連皇後都搬了出來,皇帝便做不出厲色模樣了,嗤笑一聲:“地上涼,閣老先平身吧,若教姑母知道,不說大人心誠,反要來怨朕了。”
梅長生聽出皇帝有松口之意,眸色登時熠然,不故作矯情,謝恩起身。
皇帝亦起身下墀,背手踱到梅長生身前,對面那雙灼灼的眼裡,仿佛含著萬千希冀,就等著他點這個頭。
“朕還有最後一問。”皇帝仰頭望了望彩龍繪金的藻井,笑笑問他,“閣老一旦尚主,即使朕不疑你,可你身後作為江南閥閱之首的梅氏,盤根勢廣,又當如何是好?”
梅長生不假思索地揖手:“臣上議,梅氏自臣以後,男不得尚主,女不得選御,世世代代不承御於皇室宮闱。”
皇帝大詫,繼而笑出聲來,直笑到腔子都發疼,咳了幾音:“梅閣老啊老閣老,原來你都替朕想好了!朕小瞧你了,你這是圖自己便利,直接斷了後人的路啊。”
“他們的路,自有他們自己去趟。”梅長生想起過往一年的種種經歷,目光深沉,“臣也是這樣一步步過來的。”
皇帝挑眉,“宣梅從此不通婚,族中能答應?”
“這點小事,臣可做主。”梅長生躬首再請,“隻求陛下答應。”
皇帝凝神望了他幾許,嘴邊終於露出一抹微笑來。
他的這位閣老,有本事壓住朝臣的非議,有本事泯除他的疑心,還早早思慮周到免去了後顧之憂。如果說之前他對於梅鶴庭與皇姑母的事還有些疑慮,那麼經過這一番長談,宣長賜相信了,梅鶴庭對姑姑確是真心的。
今夜月圓,梅鶴庭從上殿到說服他,不過半個時辰而已。
有如此心智如此辯才的良臣,為他佐理江山……
宣長賜氣志昂然,“成,朕應了。”
梅長生大喜,眼睛亮得像嵌進了兩顆星,“多謝陛下,那聖旨便有勞陛下了,臣這就為陛下鋪絹研墨!”
皇帝從來不知梅長生也會猴急,可真算開了回眼界,眼珠微轉,忽的嘿笑一聲:
“別急呀,朕記得,前日朝會上工部報,汴河最近正修堰浚疏漕道。關乎運輸糧米的大計,非同小可,嗯,閣老能者多勞,不如外任去督促此事。待卿回了,朕的詔書自然便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