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聲音倏爾而止。
眼前,映目是一片梨杏交相綻放的花林,與翠微宮的瓊影園如出一轍。她一直知道他府後有座“一簇園”,桃花一簇開無主,她便一直以為,他為她植了一林桃花,自己卻不曾親來看過,也無人告訴過她,此間種的不是桃,而是梨花瓊杏。
當年她母後種的桃樹被斫,物傷其類,她從此不敢種桃樹,便隻在瓊影園栽植梨杏。
自然如今,見過護國寺裡的一室明燈後,宣明珠的心結已解,是桃是杏都無所謂了,然而這點曾經沉藏的心思,她從未與人說起過。
他卻明白她的心。
樹上有燈,宣明珠走入其間,見許多盞高低錯落的絹籠千褶燈,掛罥在枝頭,並不算精致的燈形,一看便是手折的,不密不疏地籠罩起一片柔潤的光海。
燈上有字,每盞燈上都有一句祝辭,或走筆如雲行鳥飛,或娟秀細雅鳳翎吟,卻無一例外,皆為:“桃花篆!”
宣明珠目光炯炯地踮腳轉燈來看,這是她母後的桃花篆體絕不假,每一筆走鋒,皆神似入腠理。
見字如晤故人,她歡喜起來,且行且笑問:“這是我母親的手書吧?”
梅長生跟著她行,見她笑便也笑,燈下輕輕搖頭,“是臣寫的。”
宣明珠負臂倒行而走,裙角翩跹,“不,定是我母親的遺跡,連我隻能臨摹七八分像,旁人不可能學得一模一樣!”
梅長生搖頭陪她玩這爭執的遊戲:“不,是臣。”
他注視著被燈火映紅的那張韶面,目光含了一汪清湛的水色,聲音低徐,如同此夜東風:“我聽寶鴉講過許多次,你為她準備的那場龍王夜遊。我不如你,隻能略償你心願,這二百六十盞桃花燈,望你不棄。”
宣明珠笑了,她給寶鴉織的那場夢,是拿華燈寶珠堆出來的,而眼前之景,卻是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
不愧為梅長生,此方是梅長生。
正因買不著,所以他給她別人所給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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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誠然變了很多,然骨子裡的這份清高,終究是他泯不滅的風採。
“有酒嗎?”女子鳳眸矍熠地問。
梅長生仿佛當真是她肚裡的蛔蟲,不知從那裡便撈起一隻白玉酒壇,破開封口遞去。
宣明珠仰頭豪飲了幾口,拋還,興之所至,折枝作劍舞,回眸笑道:“為君舞一曲,且瞧好看不好看。”
言罷點足起勢,翩翩而舞。她今日著雀黛紫裙,玉白花簌旋落,紗衣飄轉若飛,腰肢柔若秋藥,腕轉不失勁颯,兼之飲酒,醉上眉梢,數不盡風流嫵媚。
東風夜放花千樹,大長公主的舞,隻為一人而跳。
梅長生便在旁看著,眸光盈盈,目不瞬睛。心中隨著那幅靈動的身姿湧出滔天巨浪,再因她含笑的眉眼而歸息平和。
他想,他永生永世都不會忘記此幕場景。
笑著笑著,低頭,一滴淚砸在石階上那隻冰涼的白玉瓷壇子上,緩緩滑落下去。
見她越是快樂,他的心裡除卻同等的快樂,越是難過。
這些事,臨摹丹青也好,陪她在上苑玩樂也罷,不過都是他力所能及之事,他本可以早些做來,本可以更早些年便讓她如此刻這般展顏。
可他端著一顆空傲的心,浪費了多少年啊,耗盡的,全部是她的真情切意。
夜風忽起,片雲遮月,束發的金釵隨她手中枝杪上的最後一瓣梨花抖落,宣明珠的烏發一瞬散落及腰,青絲同黛裙皆飄飄旋嫋著,跌足落進梅長生的懷抱。
梅長生穩穩接抱住她,燈影重重裡,兩人飄逸的袍裾與衣袂交疊勾纏,滿袖香風。
他凝視那一張純如水,嬌如花,沒有怨怪隻有喜悅的酡顏,再也忍受不住,將女子壓在樹上用力親吻。
“醋醋,我是你的,我永遠會是你的……”
宣明珠半睜著眼回應他,她覺得自己有些醉了,男子的氣息卻比酒更令她失智。
他低頭全無章法地叼吮她脖子上的軟肉,急切如狼,她便仰起秀頸,沾染花香的指尖勾勒那張好看的臉,不經思索地呢喃,“文質半取,風騷兩狹,鶴郎,鶴郎。”
男人渾身一瞬緊繃,掌著她的腰肢抬起頭,眸中水紅欲滴:“醉了?我是長生。”
“梅長生,梅鶴庭,區別何在呢,在我眼裡,都是一樣的啊。”
宣明珠饧目昵靠在他肩膀,“鶴庭,我不要懷揣著碎瓷片行於世間,疼得很,也無趣得很,你也不要如此。碎過的東西,扔掉便是。我喜歡我的小鶴仙兒意氣風發的樣子。”
她執拗地喚出他從前的昵稱。
梅長生嘴角微顫,原來她亦知曉,他深藏的自責與愧疚。
她一向是比他更純粹,更勇敢,更灑脫。
“不,沒有梅鶴庭了。”噤默良久,梅長生同樣執拗,“往後長生加倍疼你,百倍千倍,永不負你。”
他與自己賭氣一般將她橫抱而起,出園子往正房去。宣明珠呀了聲,勾住他的脖子,故意問道:“幹什麼去呀?”
“跳舞!”沿途的梅府下人自然早已屏退了去,男人腳步發急,聲音發啞,“醋醋一舞楚腰如仙,我沒看夠,在我身上再跳一回。”
“……”論這種事,她永遠不是此人的敵手,意會的宣明珠臉紅捶了他一下。
卻是不甘認輸,轉了轉眼,忽在他耳邊呵氣:“叫我姐姐。”
那聲音媚入骨裡,梅長生摟著她的臂一緊,腳步急剎,低頭:“什麼?”
女子漂亮的眼眸在晦明的夜影下晶晶亮,輕晃著蓮裙下的繡舄逗他,“叫聲姐姐,我愛聽。”
自打那一回之後,她再也沒聽他這樣喚過自己。
見多了梅長生老練的模樣,偶爾,她也想回味一下會腼腆臉紅的小郎君。
梅長生眼神一寸寸深暗下去,呼吸灼燒起來,恨不得返回花林就地要了她。偏這以酒蓋臉的女子膽大包天,仗著他騰不出兩手,柔酥手摸到他腰間玉帶,便向下行。
“宣明珠。”男人一路啮著牙關腳底生風,待轉過與公主府同樣格局的路徑,踢門入屋,他渾身已被撩撥得起火,將懷中人往與公主府等制的拔步床上一撂,什麼點燈什麼脫靴,通通都不知了,以身欺上去。
宣明珠後腦硌到了枕,不由哼出一聲,柔軟的發絲靡散成一扇緞面,雙臂隨即勾住他頸,神情好整以暇。
他氣急敗壞的模樣,最是有趣了。
想借月色將他的神情看得更清些,忽覺兩腕一緊,雙手便被他擒住推了上去。宣明珠訝然,隨後就覺著他用什麼茸茸的東西縛住她手腕,磨得她發痒。
這可是她府裡萬萬沒有的,宣明珠納悶地掙了掙,發現絨繩卻是連在床頭的。
直到這時,她才恍然有些發慌,“長生……”
“叫哥哥。”
宣明珠睜大雙眼,心尖被一排螞蟻密密踩過。
這是要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嗎?宣明珠喝了酒的喉嗓發幹,有些語無倫次了,“你耍賴、你明明比我還小……”
“叫。”男人緊沉著嗓音,此刻卻是不急了,歪頭將獵物的整隻左耳叼入口中,耐心地磨她,“哥哥。”
宣明珠身子一霎酥了,卻覺得自己是個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人物,抿住嘴唇將頭偏向一邊。梅長生以指尖剔去那件曼妙的舞衣,輕愉地笑,“今夜很久,我會讓殿下心甘情願叫出來的。”
“門、門還沒關。”
“不關,不好嗎?”
殿下,吾妻,生辰喜樂。
我是你的最後一份禮物。
那釘在象牙床頭的狐尾索,抻緊復又癱軟,癱軟復又扽直。他一次次地求她賞給他,續上白日那場巫山雲夢。
至於避子丸,梅閣老從來都是有備無患的。
*
公主過了場生日,隔天一整日都沒能下得床來。
更丟顏面的是,她不在自家,而是身在梅府,何至於此,可想而知。沒有貼身服侍的人,欲召泓兒澄兒過來,她們又不能光明正大地走正門,隻能從那密道來。
最終不知怎的,連崔嬤嬤都被驚動,當宣明珠看著她老人家出現在眼前,用一雙若有深意的笑眼看著自己時,整張臉都辣紅了。
那時候她甚至眼睛還沒有消腫,嗓子也是啞透的。
梅長生,大不敬,其心真可誅。
鑑於這個教訓,等到了八月初一,閣老過生辰時,她白日為他好好慶生了一場,一到黃昏,卻撵他回自己的府邸。
並且命人將公主府的角門加了兩道鎖,再盯住澄兒這個有前科的小叛徒,謹防那狐狸賊有機可乘。
想起那個他格外失控的夜晚,即便隔了幾月,她兩股還是顫的。
而面對他那對幽怨的眼睛,宣明珠心裡不是沒有不落忍,不過她算看真了,梅長生在帷幄間當真是不知節制。為彼此計,便怪不得她用這種強硬的法子。
“梅長生,你別和九尾學,用這種眼神看我也是無用。”
“殿下講不講道理,那回,難道不是殿下先招我的?”
這人還來勁了,有臉倒打一耙?宣明珠無言以對,她招他什麼了,是,她是想聽他叫聲姐姐來著,可他叫了麼,到最後,他不也沒肯就範麼。
最後瞧他的神色實在落寞可憐,宣明珠不知怎的,想起從前小芝姐姐問過她一句話:可是想一直和他這麼著了?
梅長生在外頭是位高權重的內閣首輔,可是隔著一道門,隔著一層身份,他便無法光明正大地與她相會。
宣明珠一直以來,滿足於這種靜好中又帶著些小小刺激的現狀。她覺得自己是有點壞的,梅長生聽了她的話卻開玩笑說,殿下可以更壞一點。
閨房戲語,他心裡當真是這樣想嗎?
“長生,”她頓了頓,在他二十五歲生辰這日正色問他,“眼下咱們的關系,你可覺得委屈?如果是,我便想法子向陛下請旨……”
“噓。”梅長生聽到這個口風,哀憐的神色一瞬蕩而無存,笑得風神俊朗,打斷她道,“我和你鬧著玩呢,不必如此。”
不是甘心於此,而是,她曾為他主動過一次了。
往後,她可以什麼都不必操心,一切都由他主動謀求。
這一次,換他來。
*
春去秋來,轉眼又是中秋,桂香飄嫋,嬋娟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