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在家,閣老就是這麼給我帶孩子的?”宣明珠哭笑不得地指著那一桌狼藉,嘆為觀止,“瞧這嚯嚯的,寶鴉,誰起的頭?”
梅寶鴉上來就被點名,覺得可冤枉,撅著嘴看了阿爹一眼,正要說話,梅長生低頭含望明宣明珠,輕語:“幾個小的要鬧,隨著他們罷了。”
豁,還帶這樣兒的?寶鴉驚奇地抹了把臉,來而不往非禮也,即刻清一清小嗓子,彬彬有禮地頷首面向梅豫,嗓音溫醇道:
“崔嬤嬤,元宵將至,殿下喜食玫瑰沙餡的元子,可否教我?”
宣明珠一聽,挑眉負手,玩味地瞅著表情不自然的梅長生。
梅珩在一旁摸著鼻尖隱笑,梅豫怔愣一下,反應過來,學著方才崔嬤嬤欠身回言:“大人不必纡尊,想要什麼令廚下做了送來便是了。”
寶鴉目光落寞下去,輕嘆:“嬤嬤這樣說,便是仍不肯原諒長生了。過往是長生——”
她的嘴被一隻大手不客氣地捂住。
梅長生一想,索性將這鬼靈精的眼睛也蒙住,回身往宣明珠唇角一啄。
已經打好腹稿準備好生笑話笑話他的宣明珠但覺嘴角如輕羽拂過,愣在原地。
而後,在兩個兒子的眼皮子底下,她臉皮騰地漲紅,嗔視對面。
“咳、孩兒告退。”
“兒子先出去了……”
二子不約而同地低頭,胡亂說著,便左右腳絆蒜地往外撤。
寶鴉這時扳開了阿爹的手,稀裡糊塗:“你們幹什麼去,還沒包完呢……”沒等說完,也被拽出了門去。
“你做什麼,當著孩子們的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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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一出去,宣明珠便紅著耳根跺足發難。梅長生勾手將她揉進懷。
緊了緊,又緊了緊,總覺不足,他輕吻她的發絲問:“見著了嗎?”
宣明珠呼吸微頓,她出門,並未說過她要去見誰。然想來以他的思謀,猜到亦在情理中。
她也不置氣了,想起在護國寺的空等,心情又低落下去,搖頭說沒有。
梅長生覺著也是,低聲又問:“有什麼要問我的嗎?”
宣明珠想了想,還是搖頭。她想再等等,等見皇叔一面。
梅長生便不多言了,單指託起她的下巴,低頭捉到那兩瓣香唇溫柔地纏昵。
——這可是膳廳裡!宣明珠下意識推他,發軟的腰肢被他冷硬地禁錮。這個對包元子一竅不通,起個頭便撂挑子的人,在這事上卻遊刃有餘,先拿唇珠輕碰她,再細細地舔她,然後登堂入室,軟兵相接。
“你身上有佛香的味兒……”
宣明珠陷入味如清雪的炙熱裡,一步步丟盔,卻被攻伐的先鋒按住後腦不許逃。交鋒的間隙,她隱約見他劍眉是蹙著的。
耳邊聽他含糊著:“我抱殿下去沐浴好不好?”
她想說不好,避開頭才一張嘴,又被他舌頭擒住,黏黏乎乎:“我幫殿下換衣好不好,那件透紗鳳銜珠的紅訶子?嗯?”
“梅長生,住嘴。”女子烏發緋顏,酡音嬌醉,仰面輕輕攀住他的一隻肩膀。她現下信了,過去這些年他確實是克己隱忍,壓抑著心性裡的一點一滴,通通累積著,以致如今逮到機會便親,一親便說葷話。
而他對她的呢喃,是從不會斷絕的:“嗯,叫我,想著我,心裡隻想著我。”
有他參差荇菜,左右纏之,仿佛不想著他也有些困難。宣明珠心底的某些不安,落進他踏實的懷裡,很奇異地被撫平了。
*
晚間,二人又是同榻共眠。在宣明珠睡熟後,梅長生仍借著帳外剪短的燭光,貪望她睡顏。
關於法染,若她想問,他可以什麼都告訴她。然而她若對於心中那分量重要之人仍有一分信任,他也隨她。
隻是對法染,便沒這些心慈手軟了。
有人還想著破局呢,梅長生微笑想,那麼自己也該添一把火,為這位大國師助興才是。
兩日後皇宮西南方起了場火,走水處是穆宗朝胡貴妃的舊宮址。
底下燒吉祥缸的小太監懈怠,以至缸水結冰,等到火滅後,小半個宮殿都已坍塌。廢墟中,唯獨有一尊胡貴妃的象生玉像絲毫不損,於是宮掖中漸漸流傳出此事妖異的風言。
梅長生抽空又去了趟鑑察院。
鑑察院地牢最底層的水牢中,四條六十斤重生鐵鏈鎖著一人。
昔日的尉遲將軍自去歲夏天被關來此處,嚴刑拷打半年之久,人已成了個血葫蘆,渾身上下無一塊好肉,卻硬是未曾吐露事關他主子法染的任何事。
男人身披墨狐圍領輕腋裘,瑞獸紋的玄靴踏石階一步步而下,走入這森冷的所在,輕瞟了一眼鐵鏈下那灘流血的爛泥。
早有小吏殷勤地搬了把太師椅來,請閣老歇一歇。
梅長生拂裘在尉遲對面坐下,也不逼問什麼,彈著指甲悠悠欣賞他受過一遍大刑。
倒勾鞭帶出飛濺的血沫沁入他袍角,梅長生怡然自得,支頤曼然開口:“世間有忠僕,今日始信之。聞聽尉遲將軍剃度前無肉不歡,本閣特意吩咐他們一日為將軍備下三斤生鬣肉,這些日子進得可香?”
那鐵鏈窣窣而動,似鎖縛著無盡的屈辱與憤怒。然而,尉遲早已被折磨得形銷骨立,喉嚨嘶嘶,罵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梅長生全不在意,薄唇輕莞:“你以為你隻字不說,便能保住你主子麼,錯啊。”
“法染手下掌有六道耳目線,青伙者、黃瓦雀,這兩條線專供大內前朝與皇室宗親的耳目線,是你領屬的吧。不得不贊嘆,當真錯綜復雜,一點一點梳理挑清,很費了本閣一番功夫。”
他盯著水牢裡不甘蠕動的身影,淡漠地眯縫目光:“下一步,我將這兩線斬斷。將軍覺得,法染是會繼續相信你,還是懷疑你背叛了他?”
“分明忠心,卻受主疑,受盡了這身折磨皆是無用功,將軍,你想哭不想?”梅長生愉悅地觀察著囚人低嘶觳觫的反應,繼續一字字地刺激他,“我會一步步,逼得法染眾叛親離,疑人疑己。你活久些吧,久些,也許會等到看見,他的下場不如你。”
“你……”雜亂的生鐵摩擦聲中,尉遲的喉嚨喀喀作響。
梅長生聽了半天,辨清他的那句話:“你這副樣子,敢給公主殿下看嗎?”
“呵。”梅長生抽出絲帕掸掸靴面,擲落起身,“隻許你們玩弄人心嗎。”
他離開前攏袖自語,“再糟糕的樣子,我都不再憚於示她。如今害怕的,該是你主子了。”
登階走出水牢的外門,從窗中透進的雪亮天光,與內牢中的昏暗是截然兩番天地。梅長生避頭閉了下眼。
鑑察院的正使方隨法正在等候,他見梅閣老出來,拱了拱手,察言探問道:“閣老,裡頭那個犯人,還未招?”
這位方院使至今不知水牢中人的身份,隻是梅長生如此安排,道此犯懷藏的秘密緊要,一應審問事,便皆由他的人接了手。
想當初梅鶴庭還在大理寺時,兩司便是總打交道的老交情。隻不過方院使疑惑的是,當初的梅鶴庭莫說主動找鑑察院合作,他一直對鑑察院的酷刑嚴訊頗有微詞,是個動惟直道,行不苟合的人物。
不想如今,官升脾性變,這位梅大人也事可從權地通達起來。
梅長生對方院使溫潤一笑,未點頭也未搖頭,道聲有勞。
方隨法回神道:“哪裡哪裡,閣老辛苦。”
*
護國寺。
法染才得知他母妃舊殿起火沒幾日,又聽屬下回報斷了兩條消息線,他幾乎立刻便想起那生死不知的尉遲。
“尊師。”侍者低聲道,“必是尉遲吐口出賣了您,您要早作退路的打算才是。”
法染淡默搖頭,“他不會。”
那侍者卻不這樣想,欲要爭馳,又一想,如今追究問題出在哪兒還有何意義?這兩日事出不窮,非但宮裡莫名走水,那東胡的使者亦幾番來糾纏。
最近的一次,他口中竟提起胡貴妃昔年與一中原貴人歡好的事,言語間頗有給國師認個新爹的意味。
這侍者亦是追隨法染的親信,聞言殺心頓起,欲擊殺胡使。法染卻攔阻他:“殺東胡使臣,他更有後招等我了。”
眼下哪怕什麼都不做,他已被一張無形收緊的網,逼到了窮途末路。
他不會去東胡,那意味著他將背離國土,餘生與蠻狄為伍,永不能踏回中原。他也不能再留下,他齷齪的身世之秘被梅長生捏在手裡,是一枚隨時會燃爆的火球。
而梅長生的目的,不過是逼他面對宣明珠,將他做過之事,一五一十地向她坦白。
“阿彌陀佛。”法染閉上眼。她心目中那個九皇叔的形象,他一絲一毫,也不能玷汙。
是以這一樁,更是死也不能。
對日閉目良久,法染睜開眼,仿佛做下了最後的決定,一雙藍瞳熠耀生華。
“你去幫我做最後一事,而後便與其餘手下匿名避走上京吧。”他低喃,“而今梅長生的心有多狠,我已經摸不清了。”
那侍者聽後一愣,他從未見過自負一世的國師流露出這種神情,連忙道會誓死追隨於他。
法染恍若未聞,水田袈衣被冷風打透,那白玉般的手指一顆顆捻動佛珠:“你去傳話給他的人——法染餘生面壁於鬥室,不聽不見不說,一世寸步不出。可行?”
第103章 宣靈鹔
——“那怎麼行呢?”
梅宅中,倚閣聽雪的梅長生聽到姜瑾的回報,隻當作笑談:“我是要他下地獄,不是要他修佛心啊。”
他永遠不會忘記,他被法染一次次的算計遠離明珠時,他被迫將自己藏匿在深淵的骯髒一字字告訴給她聽時,那種剖骨裸心的痛苦。
他要的,由始至終就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姜瑾面對公子幽森的目光,不敢抬頭,返去回復。
終於,在元宵節的前一日,法染退無可退,向公主府送了一張正式的請帖。
他延請宣明珠去護國寺面談。
接到那張名刺時,宣明珠心中便有了些預感。當梅鶴庭提出與她同去,她想了想,婉拒了。“我與九皇叔之間的事,我還是想自己與他處理。長生你放心,我無事。”
她堅持如此,梅長生不願違背她,隻得點頭。
他並不擔心法染會傷人,而是怕法染將要說的話,會對明珠的心造成傷害。
事實上依他與法染二人的手段,鬥歸鬥,若想瞞住明珠,便瞞她一世又何妨?然而梅長生深知,明珠已經受夠了被欺瞞的苦。
她並非受不得風吹雨淋的嬌花,她有著堅韌不屈的心性,比起安逸的虛假夢境,可挽雕弓、騎烈馬的大長公主,更願意追尋荊棘路上的朝霞若舉,月涼好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