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是千帆過盡,病木前頭又逢春,她要留便留,圖個自己高興,更不要別人安排她該怎麼想怎麼做。
她往那隻爪子上拍了一下,掸開他,彎身給他上了藥,再取託盤上一條兩指寬的白綾緞纏在他眼上系好。
這也是周太醫給的法子,說上藥後眼中會有異物感,閉不了多久便睜開,不利調養,而如此便可以閉目多養息一陣。這位太醫在將功贖過這條路上,也可謂是不遺餘力了。
梅長生都依著她,眼睛系著綾緞不聲不響地坐在榻旁。
然而宣明珠的目光無意間下掃,才發現滿不是那麼回事,愣道:“你怎麼,還沒?”
梅長生安靜坐著,隻是聲調有些發啞:“方才好了,你剛才又挨近了。”
倒怪起我來?宣明珠又氣又笑,你怎麼不說你自己心思不老實呢。卻別說,燈下賞佳人,見他素衣緩帶,白綾封目,烏發紅唇,真有些好欺的樣子。
她玩心忽起,抿笑下腳踏去,擷來了花觚中的那枝墨梅,因白日帶回府後是用清水養著的,此時尤其顯得枝遒花潤,風骨飄香。
她居高臨下地望著梅長生,將花送到他唇邊。
梅長生眼不能視物,隻覺唇畔微痒,不解地喚道:“殿下?”
趁此隙,宣明珠再向前遞,那花枝便恰恰讓梅長生叼住。她伸手一推,梅長生向後倒在了她方才枕臥過的衾上。
公主殿下得逞地晃了晃自己的手腕,哼,回回是他欺負她,也該輪到她討回了。且見梅長生似有所悟,呼吸窣窣拂動了那墨色香梅,花瓣瑟瑟,媚也清媚出塵。
她撫袖在他身邊坐下,目光上上下下地欣賞,指尖輕輕劃過那白綾的邊緣,促狹地打著圈,描畫他眉梢。
綾子是半透的,宛如一層若有似無的水霧,將那雙快速顫動的黑色睫毛困住。他叼著殿下賞賜的花枝,仰面暴露出輕抖的喉結,發出含糊的一聲,似在喚她。
宣明珠的喉嚨更痒了,輕笑道:“美人,你怕不怕?”
嘴裡調笑,心中胡想:她聽聞那樣忍久了也不好,一年的約定是她自己定下的,不能出爾反爾,這應當卻也不能算破格。於是便伸出了手,想起他對她施展的手段,學著他的語腔向他耳中吹氣:“用你的表情取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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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髒。”
這下子宣明珠聽清他低哼的話音了,怔營一下,貓兒似的眯眸搖頭:“不是髒,是你太幹淨了。”
這樣漱玉飲露的人物,活了二十來年,從未餞行過指頭告了消乏之念,細想一想,真覺得不可思議。
蓮花是從淤泥裡開出來的,他呢?紅燭短爇,一枝墨梅在白齒紅唇間隱忍地抖簌,當真是場視覺的盛宴。
行到最後,宣明珠抬手掀了白綾,直直觀瞧他此刻表情。梅長生恥得雙目水紅,卻又痞氣地歪頭吐掉花枝,胸膛起伏,聲喑如沙:“姐姐……喜歡我吧?”
宣明珠臉面亦紅,聽到這聲“姐姐”,心悸難名,撐不住酸脹的臂腕與他並肩躺著。
偏頭耳語:“嗯,本宮甚喜。”
如此良宵,二人相擁而眠。
翌日天明,宣明珠在他的懷裡醒來。
彼此皆是和衣睡的,隻是那交頸相擁的樣態卻親密。
梅長生睡得再熟,隻要懷中的人微微一動,他便醒,摟著她的手臂無意識收緊,蹭蹭她的鼻尖,“殿下。”
“閣老。”宣明珠笑著回應他,“起來了梅閣老。”
梅長生不情願地抱緊她,埋頭說不,嗓音沙沙低沉:“陛下許我歇到龍抬頭,再陪長生睡會兒。”
那卻是雙關,宣明珠聽懂了,更聽出他聲音裡的忍笑,哪是還有睡意的樣子。
她無奈輕翻眼皮,有心踹了他起身洗漱,一念回想起昨夜他的神情……男子力氣分明比自己大,她不叫他動,他便就真的順從她。宣明珠彎彎唇,覺得自己不虧,好生又在腦海回味了一番。
這時她忽想起另一事,推推他,表情嚴肅了些,低問道:“為何不夢我了?”
在他失去音訊的那一個月裡,她夜夜焚香期待一夢,卻是未能。
“離開揚州後便夢不到了。”梅長生沉默片刻後道,“我不知是何緣故。在西嶺那間茅屋養傷期間,我每夜都想夢見殿下,卻夢不到。大抵,這件事說破以後,便不靈了。”
“那也便罷了。”宣明珠聽後不置可否,若非遠隔千裡想知他安好,她本也不喜歡那種在別人夢境裡被牽制的感覺。
往後他們人在一起,也用不著這項累贅了。
“那位白茅屋的恩人呢,是留在蜀州派人照顧,還是接來洛陽得好?之前林將軍說他與人溝通不便,也不知恩人的心思。”
梅長生指尖繞弄著她的發絲,“若無恩人,我眼下隻怕白雪埋骨了,自是要好生報答的。他與外界隔絕太久,神智有些混亂,聾啞之外,又不懂得手語,我尋了幾名照料天殘者有經驗的醫士搬到鄰旁,先好生與他接觸一段日子,待漸漸能比手交流了,再試著將情況說明。到時便看恩人之意,他願怎樣都好辦。”
還是他想周到,宣明珠聽罷點點頭。
又說了幾句闲語,可要真的起了,梅長生還是抱著她不放。
宣明珠無可奈何地咬他耳朵:“今日我亦甚喜閣老。”
懷抱一松,眉目清湛的男子滿足地頷眸,瞳中蘊生幾許璀璨的光暈。
昨兒梅長生去了護國寺,宣明珠打算今日也過去一趟,這是她早擬定的章程,有一件事,她想當面問一問皇叔。
她出門時沒說自己要去哪兒,梅長生也沒問,賴在她寢室裡不出去,含著笑說等她回來。
第101章 洛陽有她
紫帷輦車去往護國寺的中途,宣明珠在車中思量著一事。
當日得知梅鶴庭在雪山遇險,姜瑾來向她吐訴,他曾兩次刺心取血。當時,宣明珠在震驚之餘,回憶起那第二碗藥,是在菊花宴那日,由皇叔引她手臂澆在了海棠花土中。
九皇叔當時說了一句話:可知此棠為何叫一尺雪?此藥最為滋養此花。
她當時覺得有些莫名,卻也隻當是僧人打機鋒,未曾多在意。至聽了姜瑾的話後,宣明珠才又重新想起這件事。
隱隱覺得古怪。
從臘月到元旦,她這一月以來一直等待著梅鶴庭的音訊,無心其他。直到前幾日闲了,她令雪堂去崇文閣查閱花譜上關於這“一尺雪”的來歷。
古籍上記載:“一尺雪原名一尺血,南詔國移栽之海棠異種,以畜血澆灌,妖豔冶麗不同凡品。”
也就是說,九叔當時之所以會說那番話,興許是知道,那藥裡有梅鶴庭的血。
宣明珠又想起當日在護國寺,時隔十年餘再次見到九叔的場景。
他當時為她號過脈後,便為她換了藥方,自從那以後,她便不再吐血了。
有些事不串起來想時,見不到因果。
——九叔的方子如果不是對症,怎會立竿見影。
告知她是誤診那一日,九叔曾說,他之前大略懷有這個猜測,隻是拿不準。可如果真的拿不準,怎會立時改換藥方?
會不會其實自那時起,九叔已經確知,她並不曾患病。
那麼,若九叔知道梅鶴庭為她取血入藥,便是眼睜睜地看著梅鶴庭為一場本來烏有的誤會,而以命涉險嗎?
這個疑問在宣明珠心頭蹦出的一瞬間,讓她茫然失措。隨後,她讓自己冷靜下思緒,又想著縱使真相是如此,也許九叔隻是單純地不喜歡梅鶴庭,是為她的緣故,他要以這種方式訓誡梅鶴庭。
以她立場,得知梅鶴庭為自己所做的這些毀身徹骨之事後,自是感到氣憤並痛切,但在九叔的立場,便是長輩是替晚輩出頭。
雖然她不能認同,但也能夠理解。
她也知,這種感情的偏愛,對梅鶴庭來說有些殘忍。
可秤杆的一端,卻是九叔啊。
自小信賴到大的九叔,她由來不曾疑過。所以她想親耳從九叔口中聽到這件事的前因後果。
輦車一時到達,迎宵在外輕敲廂壁道:“殿下,到了。”
宣明珠手捏絲帕輕吐一口氣,下車入寺。
竹林精舍外,法染國師身邊的侍者卻出來報:“請殿下恕罪,尊師正在會客,今日不見旁人。”
宣明珠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發覺眼生,問了句:“尉遲呢?”
那侍者搖頭。宣明珠又問客是何人,侍者還是一問三不知地搖頭。
宣明珠咬著下唇思量一許,輕攏身上的羽緞鬥篷,神色沉靜:“無妨,本宮在這裡等著。待皇叔有暇了,請小師父知會他,本宮今日有要事欲當面同他詳談。”
那年輕侍者初時面色似有為難,見大長公主殿下神情堅決,隻得合掌領命,轉回精舍中。
宣明珠並不知道,此時法染的禪房之中,他對面正坐著一位來大晉朝貢的東胡使者。
元旦大朝會之後,各路使節得了大晉天子的賞赉之物,文牒加印後,便都陸續返回到本國。而這位留了兩抹卷翹山羊胡的東胡使者,卻延宕了離開洛陽的日期,易服來到護國寺。
“貧僧記得,”法染徐捻佛珠,目光平靜地注視這不速之客,“東胡人崇信薩滿,尊使怕是拜錯了廟門。”
“沒有錯。”東胡使者兩隻綠豆大小的眼睛放光地盯在法染臉上,望著這張纖塵不染的如玉面龐,連聲稱奇道:
“像,真是像啊!國師您可知,您與瑰麗黛聖女的面貌十分肖像。不不,您不是晉國的國師,您是我們東胡的聖子!您應該離開中原回歸故土,部落裡還有聖子忠實的信眾!”
東胡使者越說越激動,法染那雙深湖一樣湛藍的眸子卻宛如結了一層冰,“誰和你說的這些話?”
東胡使者轉了轉眼珠,揉著鼻尖避過這個問題,殷切地向前傾了傾身:
“聖子,您必也知曉,當年東胡貧弱受匈奴欺壓,瑰麗黛聖女被敬獻給匈奴王,卻在中途與婢女芮麗掉換,逃出送親隊。
“芮夫人到了匈奴汗王的大帳後,身份被發現,汗王將怒火遷罪於咱們的部落,梟首三百餘青壯兒郎,芮夫人這些年亦是受盡了非人的待遇。”
說到這裡,東胡使者神情中的恭敬,變成了一種嘲諷的表情:“而聖女呢,卻搖身一變成了天.朝的寵妃,並誕下您這位尊貴的‘九皇子’。聖子您不覺得,您對東胡的興衰是負有責任的嗎?
見法染的神情始終冰冷,不接他的話,東胡使者向門窗處謹慎地瞥了一眼,壓低聲音再接再厲道:
“小臣此來除了朝賀,也有芮夫人的請託在其中——聖子您久居中原繁華之都,可知,我東胡雖與匈奴皆為大晉附屬,然而在東境,匈奴對東胡的欺掠從未停止過!
“可現在不同了,現在我們找回了聖子,您如今的身份又是□□國師。小臣代東胡十三部請求聖子——請您向陛下請旨,到東胡傳播佛法,您是陛下的皇叔祖,身份尊崇不言而喻,這樣一來,陛下必會愛烏及屋恩恤東胡,有了這層保障,匈奴人至少便不敢肆無忌憚地欺凌我部了。”
這便是他易裝而來真正的目的。
而這位東胡使者心裡也不得不贊嘆,教給他這個主意之人當真高明。
“離中原,去東胡。原來是為這個。”
法染徐徐出聲,腦海浮現出一個人的面孔,閉了下眼,“如果我說不去,必然也有個說頭吧。”
“聖子見諒,小臣原是不願拿這個說事的。”東胡使者輕覷他一眼,捻須道,“小臣還打探到,聖女在入晉宮之前已然有孕,而此事,貌似大晉王朝還無人知曉。聖子,您不屬於皇宮,也不屬於這佛門,您天生屬於我們東胡薩滿!您也不想鬧到最後,我將您的真實身份在洛陽城公諸於眾,逼得您半生身名盡毀地回到東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