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明珠聽完這樣一番謀算,目不轉睛望著他。沒有問他何以算得這麼準,而是思忖幾許問道:“為了我?”
“為了讓你高興,也為了……”他淺涼的睫毛在燈下霎了霎,“用四哥牽制法染。”
他說出來了,既然想與她坦承相待,那麼能說的他都會告訴她。他會把自己所有的暗面,一點點展示給她看。
隻要她想知道,他便沒有秘密。
“因為法染不喜我,殿下又信賴他。我擔心我在外地,法染會說什麼話讓殿下疏遠我,所以用四哥。”
他挑了部分事實,沒有將全部的真相說出來。一方面是因他與法染之間的較量還沒有結束,另一方面,他心底也隱藏著不安,怕即使他控訴出法染做下的種種事,她也不信。
梅長生怕在自己與法染之間,她更信任的那個人,終究不是他。
在法染面前的狠硬從容,換到他的殿下面前,便軟弱得一塌糊塗。
梅長生將梳子攏在掌心,篦齒咬出密密麻麻的疼痒感,忽使他感覺有點委屈。
但那雙平靜如深井的眼睛,已經晃漾不出這樣鮮活的情緒了。他輕蹲在她身前,清雋的喉結向上仰起:“殿下親親我。”
宣明珠上一刻還不知他要做什麼,聞言霎那睜圓雙眼,幸而是沒在吃茶呀,否則一口茶隻怕都要噴出。
方才,她聽到他的這番剖白,正在百感交集,心想他若不說,她都不知梅鶴庭還懷揣過這樣的心思,既對他今日的坦承感到滿意,而關於九叔,又有點模糊的念頭迸上心頭。
此時卻也顧不得想別的,笑著去拉他垂地的袖擺:“了不得,這人瘋魔了!”
她及腰的烏發散落下來,幽深的香氣拂過他臉頰,“好好說著話撒什麼嬌呢,還不起來。”
梅長生表情卻是極認真的,指尖輕握住她羅襪下的踝,一膝抵地,執拗地仰頭:“殿下親我一下。”
宣明珠這回瞧了出來,他不是在玩褻,請求一般的神情有些不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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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他怎麼了。
嬌矜一下,偏頭在他嘴角輕輕印下。
隻是淺淺的一吻,梅長生屏住的呼吸瞬間舒散,似病癮者吸到了他的阿芙蓉。
他就勢側頭捉住她芳軟的唇瓣,也隻是克制地吮了吮,這才慢慢起身。
面對她探究的視線,男子自己也似不好意思地悶唔了聲,轉開頭,若無其事地挑起妝臺上的一隻瑪瑙花露瓶,“這是頭油不是?我再為殿下篦一篦。”
“晚上不用發油,你給我放下。”宣明珠打量著他,凝眉小許,忽然直問道:“梅長生,你為何不高興。”
不該是這樣的。
她忽然想通了自打梅鶴庭回京,她時常感覺到的異樣是怎麼回事。
——她猶記得,在揚州時,那個對她熱情不放的梅郎君眼裡頭,有著數也數不盡的星辰和光芒。那些細碎無邊,又金光閃閃的快樂,令她一見都被感染得心情愉悅。
可如今他即使真正擁有了她,那種眼神卻再未出現過。
她站起身,溫熱的指尖搭在他微冰的眼角,“梅長生,告訴我,你為何不開心?”
“殿下會離開我。”
宣明珠猝不及防,眉心驚動地儇挑,“什麼?”
“我在揚州做了一個夢。”梅長生低頭抱住她。
在她面前,他是袒裸在雪地裡的人,已沒有什麼好遮掩的了,他把自己的心原原本本都告訴她:“在那個夢裡,我歡喜地以為殿下再也不會離開我。後來,夢醒了,我方知,殿下你會隨時因為任何原因,離我而去。”
“那個你下山的夜裡,我明白了什麼叫人算不如天算,明白什麼叫竹籃打水,什麼叫鏡花水月。”
“我算無遺策,可鬥不過天。”
“那天亮後,我便告訴自己,不能再回到那個噩夢裡。”
他貼在她耳邊,沉靜的聲音微顫,“……太難熬了,我再也經受不住第二次,所以唯一的辦法,便是我接受殿下會隨時離去。”
不懷希望,便沒有絕望。
而我,將與殿下的每一次相遇,都當作最後一次抵死的纏綿。
我會在每一次見到殿下時,都用盡一生的情思去愛你。
這便是他身處的地獄。
他都告訴她,普天之下隻有她,會看見梅長生內心是這樣一個懦弱之人。
無妨的,左右在她面前,他早已無驕傲可言。
“你說你的心是注不滿的池塘,沒關系,長生的雨一直為你下。”他柔聲道,“你何時覺得厭煩不滿,想離去也沒關系,但在此之前,醋醋,你多喜歡我一點。”
宣明珠眼眶泛紅,長久地陷入震驚之中。
第100章 互蠱
宣明珠聽過他的這番剖白,久久地陷入震驚之中。
她沒有想到,當她折服於他強勢自若的外表時,梅鶴庭內心深處,居然隱藏著這樣多陰晦的溝壑畦畸。
這他若不說,要叫她何處猜度去。
而且——這位閣老大人偷聽壁角的本事可真和小孩兒吃棗一個樣,吃一半吐一半,話都聽不全,專門給自己找委屈受是不是?
“梅長生你的耳朵可真沒白長。”宣明珠揉了把眼,悶頭在他靴尖上踩了一腳,“你隻聽我前半句,後頭還有句好話呢,被你吃了?”
梅長生呼吸頓止,似有一瞬不明所以,而後,他推衍出公主話裡的意思,目光如雲開霽散,倏爾大亮。
他圈緊她的腰肢,有些急切地追問:“什麼話,告訴我,是什麼?”
好話才不說二遍呢,宣明珠嘟著嘴唇,任他勾帶著自己的身子搖來晃去,偏生不說了。
可架不住這人粘纏,最後連探到她腋下撓她痒肉的招數都用出了,宣明珠抵不過,縮著身子笑斥一聲好啦,在他湊過來的耳旁,眨眼將白日在宜春坊的話對他重復了一遍。
其實怪羞人的,這話和楊珂芝說了沒什麼,是閨友間的笑語,但當面對當面的說,便平添幾分令人臉熱的羞昵。
原來她以為的兩個人已經苦過甘來,在他心裡,仍然自苦如此。既然他都坦承相告,她又怎麼忍心再遮掩。
梅長生聽罷,在光影裡靜了。
宣明珠心道方才他那番猝不及防的表衷,生生把自己說紅了眼,不會他聽了她的話,也感動得要哭罷?喚聲長生,去瞧他的眼睛,下一刻,身子忽然騰空而起。
梅長生扛起她在肩上,大步走向楠木浮雕拔步床,拍臀將人撂入軟厚的衾鋪,屈膝向前,抵住這柔綿羔羊的鼻尖,“殿下不該告訴我的。”
這強勢的攻掠性令宣明珠眸光潋滟,咬住自己指節,輕勾腳尖搔他的襪:“告訴你了,又如何?”
“我不信。”
宣明珠婉媚的神態須臾滯住,曲翹的纖睫茫然輕眨:“什麼?”
這雙耀美如寶石的眼眸,當真是世間最清澈最純結的珍寶。梅長生看得沉醉,眸海裡漆黑的暗潮洶湧欲出:
“不敢欺瞞殿下我的真實想法——我,不信,一個字都不信。即便殿下餘生每一刻都在長生身邊,每一天都愛長生一遍,每一夜都伴長生入眠,我依舊不再信,我擔心下一刻、過一天、又一夜到來時,殿下的心意會不會就此改變。
“殿下啊,我是好不了了。”
她不是他隨身的一塊玉,她是照耀四方天上的朝陽。他寧願如此,讓她此心此身自由自在,不給她一點枷鎖和羈絆。
你不是我的。
我是你的。
永永遠遠都會是。
“但我很喜歡殿下這樣說。很喜歡。”梅長生狂吻著她的頸,將低靡的聲音烙在雪白柔軟的肌膚上,用氣音吹她耳朵:“給我。”
臣會努力讓池塘開遍蓮花。
明明躺著的,宣明珠卻覺得自己腰膝發軟,腦袋也暈暈的。
她很是喜歡看他如此,可是,被情話燒熱的頭腦中卻還記得約法三章,伸手推他:“你忘了,要養一年。”
梅長生撩眼嗤嗤笑:“我答應了嗎?”
他的眼神不再如方才沉鬱,明亮閃閃地望住她。
“嗯?”宣明珠預感前頭有一個陷阱等著自己,徒勞地想攏好衣襟,“你那日分明應好的,說若違背——”
“若違背,便要殿下拿小閣老開刀問罪。”梅長生低聲幫她回憶,身子越沉越低,“殿下可聽過一句話麼,色是刮骨刀,煩請殿下用這把刀,刮刮我。”
宣明珠長嚶一聲,偏頭捂起臉。她此刻承認了她確實不該惹火,又勾出這人這副腔調來。輕踹了他一下,竭力做出正經的聲口:
“我那日可是當真的。長生,你我來日方長,身體為本,不可不重視。還是那一句,你若真心想同我朝朝暮暮,便聽話頤養。‘秦之銳士,不可當桓文之節制’,這個道理你比我更懂得。”
梅長生見身下之人的神色亦莊亦媚,言語難描,一時心神搖蕩,如何能夠不聽從她?隻得輕吐薄息坐起,待狂囂的心恢復平靜。
宣明珠也理好了衣衫起身,瞧著那張忍耐矜欲的臉,沒忍住貼近促狹:“你說你好不了,我來治你。”
梅長生胸間一口深吸吐納的氣頓時大散,不自禁地從鼻間悶溢出一聲,目光危險:“你再說。”
宣明珠掩唇忍俊,不再逗他了,看一眼水漏,問他晚間的藥用了沒有。
梅長生搖頭,用過晚飯便帶孩子們回來了,急著想見到她,何曾還記著別的。她說得是,唯有她是他的解藥,除此外,別無良方。
宣明珠於是便命泓兒煎了藥來。周太醫開的那副養元方子,她這裡和梅宅那廂是人手一份的。
一時藥來,梅長生服下了,泓兒又將滴眼用的牛乳也送到暖閣兒。
宣明珠淨了手,拈起竹筅來為他塗眼,梅長生卻將頭向後仰了一下,自行接過竹籤子,“我自己來吧。”
他說:“殿下往後不需這麼費心周全我。”
這是他千求萬求的福分,他的心裡比誰都歡喜。可如果,令她和過去一樣對自己付出,他會覺得她受委屈。
所以:“我會為了殿下,多惦記殿下惦記的這個梅長生,我會照顧好自己,才能更好地照顧殿下。”
宣明珠耳根子發熱:“你這好口才,還是留著朝堂晤對吧。”小嘴叭叭的,沒完沒了了還。
她從前對他好,是發乎本心,自己挑的驸馬自己寵,捂不熱他,那麼她說走便走,絕不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