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嗎?梅長生嘴唇嗫嚅,卻沒發出聲音。
宣明珠一時也未留意,她想了想,又輕輕牽住他的手坐下來,歪頭挨在他肩上,囈語般道:“梅長生,我曾真心放下過你一次,現在,我想和你重新試一次。我要你知道,我也不總是一往無前的人,一個人的勇氣是有殆盡之時的,你要是真心想和我好,以後便不要瞞著我做些危險之事,還有,你心裡在想什麼也對我說。”
他陷在雪山的那些日子,那份牽腸掛肚的感覺隻有她自己知道。
有時她也怨自己,好馬不回頭,她卻為何又一次被這個壞東西牽動了心呢。可事實就是如此,恨過他打過他,過後她的心還是要向著他,沒有道理可尋。
梅長生聽後眼波如晦,直接託起她放到自己腿上。宣明珠身子忽的失重,“呀”了一聲,下意識地抬臂攀住他肩頭。
四目相對,她以為他聽到自己這樣說,會變得開心些,然而那雙清沉的眼眸冷寂依舊,蘊著數不盡的黑。她心尖一撞,下一刻便覺身底下異樣,緊貼著她的腿心。
“嗯。”他略仰起頭,輕抑的鼻息落在她耳邊,寒泉低冽的嗓音一筆一畫,順著半片酥麻背,往她的心臆裡鑽。“往後我心事隻與你一人說,我保證。”
宣明珠大氣不敢呼吸,伸手擋住半張臉,心裡啐他道貌岸然。她方才說得掏心掏肺,他卻想著這個!
不是明說了要他且歇了這心思,好生保養一段時日嗎,他那日表面也無異議,誰知竟是賊心不死。
“小閣老……”
“它想你了,方才你一靠近,它便醒了。”他將她的手扒下來,便要看著她紅頰清糜之態。卻無白日宣淫的意思,那張清谡出塵的臉上神色無變,“將方才那句話再說一遍。”
申令的口吻,宣明珠聲調不自覺軟了,眨動著姣美的長睫呆呆看他:“什麼話?”
“和我好。說啊。”他圈著纖軟的腰肢低聲誘她,卻又等不及,凝視女子因驚詫而微張的唇瓣,扣住她的後頸舔了上去。
上頭越受用,下頭越遭罪。可他別無所圖,噬髓般反復品味著這個一睜眼便會醒的夢,清醒地沉淪。
宣明珠勾在他脖頸的手臂收緊,鼻間不覺發出嚶嚀的低音,打顫的睫毛輕輕閉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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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梅長生辭宮回了梅宅,初五這日,朝廷過了節沐,便又入宮面聖述職。
宣明珠也要從翠微宮搬回公主府去,前後錯開時日,免得落了有心人的眼。
離宮之前林故歸卻過來拜見,向她匯報了西嶺之事,所言與梅長生幾乎無異。
林故歸還留心查訪了那個啞人的身份:“此人在當地並無戶籍,離得他住所最近的民戶也在二十裡之外,這也是當時派出去那麼多人,未能在第一時間找到梅大人的原因,那裡根本是個人跡罕至的山腰腳。
“後來經多方詢訪才大略得知,此人應是先帝年間的獵戶,原本兄弟三個,,他兩位兄長都徵兵去了邊關,他因天殘而免役,卻還要支撐一戶的糧賦,後實在負重不堪,便入山隱居。”
林故歸說到這裡頗為慨嘆,“多年與人世隔絕,此人的神智似乎不大清醒。卑職手下發現了一事,便是他會在附近出現腳印時,用雪覆蓋痕跡,仿佛用這種方法便能令人找不到他。是以卑職最先派出的幾批人手,都不曾發現那處白茅屋,這卻要向殿下請罪。”
宣明珠聽後沉默許久,“我記得,不論先帝年間還是本朝的稅律,一戶中有人徵徭役,便不必再出井田稅……”
說到這裡她自己便想明白了,跌掌道:“是了,必是地方貪吏欺上壓下,先帝御極兩年而崩,許多下達不及的策法都成了一筆舊糊塗帳。”
梅鶴庭也與她說過,身在揚、湖、益這等富庶之州,不知還有西蜀這等貧弱之地。
他去賑災,隻是按量發放糧米寒衣,因事發匆促還有所短缺,那些村鎮災民卻無比感恩戴德,可見以往的賑災款,被上下層層盤剝了多少。
所以他才致力於推動新策。
富江南不是目的,充實國庫以致於輕徭薄役,方可緩解百姓的負擔。
兩儀殿中,梅長生正與下朝後換了常服的皇帝奏本:“江南六州改稻為桑的政策已落實下去,然臣以為,而今的租庸調稅,三年內不可改,改動則有公田變私田之憂,地方監督不到,則難免豪紳欺壓百姓之事,重蹈三年前新政失利的覆轍。”
身姿筆挺的大晉新相,身著紫綾大料一品具服,十三銙金玉帶之上紫金魚袋與躞蹀七事齊備,玉冠玄靴,風儀卓荦。
他的語調清徐而有條不紊,將在西蜀所見的民風稟報上聽,提出了裁冗、以及中樞直接下派監管史兩策。
皇帝聽後胸中有了大致章程,頷首沉吟:“既如此,待卿家正式入閣後,擬個具體章程出來兩省合議。”
言訖,皇帝以審視的目光看向這位大晉以來最年輕的宰輔。
臉色比元旦那日潤澤了些,卻猶似渡有一層清霜之色,隻是並不顯得病態萎靡,反而襯得他神俊骨清。
皇帝不由便晃了下神,這樣的人物若沒有被皇姑姑握在手裡,不知要顛倒多少上京閨閣淑女的春心。
至於梅長生與皇姑姑的事,皇帝可是不好意思過問的,託他的福,皇帝數日都未能去翠微宮給姑母好好拜個年,就怕撞上什麼場面尷尬。
梅長生還維持著揖手之姿,楚楚的衣冠儀度,仿佛天生不知狎褻為何物。皇帝這麼看著,好似與從前並無不同啊,忽而心想,皇姑姑不會再受一回委屈吧?不過話說回來,姑母由來有主張,說不準這位不苟言笑的梅大人私底下……宣長賜發覺自己的思緒跑偏了,忙的輕咳一聲:
“此事不甚急,還是那句話,中書令的位置給你留著,切以保養身體為先。三月春闱,朕有意令卿為主考,卿家才學冠絕當朝,此任非卿莫屬。”
“臣遵旨。”梅長生拱手領命,似對陛下的心思無所覺察。皇帝又為揚州事嘉獎他幾語,賜他一副三公規制的海紋雙玉珏,令他退了。
梅長生出兩儀殿,過朱明門與右延明門,到中書省露了一面。
不算正式的會晤,然而長官身份所在,在值之人見到他連忙起身揖禮,口稱:“下官見過閣老。”
梅長生撩紫羅袍邁入檻內,清和的目光環視一周,頷首:“諸僚友不必多禮。”
他望向中書侍郎狄元英,修長而冷白的手指輕捻了捻,露出此日入宮後的第一個淺笑,“狄師兄,別來無恙。”
狄元英心頭微凜,面上客氣地拱手笑道:“恭喜梅大人榮升。大人為上峰,這聲師兄,下官可不敢擔當啊。”
他不過在帝師座下做過半年的記名弟子,當初也是為了搏個好名,方與梅長生攀上師兄弟的交情。
狄元英猶記得,此子當初是如何遠在汝州,便設計摘了門下省江琮江閣老的烏紗帽。
年紀輕輕,雷霆手段,又得陛下倚重,前途自不可限量。偏生自己有樁把柄在人家手裡,那便是當初聽聞大長公主與他休離後,他立刻上疏薦梅長生入內閣。
這是狄元英的私心,一來當時與長公主針鋒相對久了,一慣不喜她豪縱,想借此斬斷她與探花才子的關系,二來拉攏他這個梅師弟,即使不能入內閣,讓他也記自己一份人情。
可惜狄元英估錯了形勢,梅長生與大長公主當初遠不是相看兩厭的內情,以至於他元旦宴上聽聞陛下要擢梅長生為宰輔,第一個念頭便是防著他秋後算賬。
狄夫人得知他的擔憂,還在家中笑他多慮:“那梅郎君我亦見過的,風清霽月一位才學公子,怎麼會小肚雞腸呢。隻可惜,我瞧著刑家芸娘子與他倒般配,不料竟不成。”
真是婦道人家!這會子還想著刑芸呢,狄元英悔不當初,他便是聽了那丫頭片子的一面之辭,差點害死自己。
過往亦定,日後他在梅長生手底做事,唯有提起一萬個小心,哪裡還敢以師兄弟相稱。
梅長生見他眼色變幻不定,倒好笑起來,未再說什麼,告辭踅身出來。
折去一趟南囿,而後出了宮。
宮門外,姜瑾正輕跺著腳等候公子,忽見公子拎著條兒花枝走出鳳闕,捻指把玩,意態闲懶,仿佛入宮不是去晤對而是去賞花的。
他愣了一愣,上前將風裘披在公子身上,“公子,一切可順利?”
“沒什麼不順。”梅長生問道,“公主回府了?”
“是,今早出宮回府的,中途路過宜春樂坊,鳳駕停憩,眼下八成是在坊中。”姜瑾早將宣明珠的行程打聽得明明白白,就等著公子問呢,忙不迭有一說一地回言。
梅長生聽後果然微微抿起薄唇,“那麼這便過去吧。”
姜瑾心松一口氣,如今見公子一笑真是太難了,搓了搓雙手,快步去將宮牆下的馬車駕來。
*
宜春樂坊中,楊珂芝負手嘖嘖稱奇地打量著宣明珠,“不得了,可不是年關底下那一臉喪氣相了,咱們的公主殿下這是打哪兒滋潤回來的呀?”
她知道梅鶴庭回來了,也聽聞皇帝賞功臣在宮裡含麒閣住了三日,這兩人之間的貓膩,楊大娘子就算沒親眼見著,從老朋友這張紅光煥發的臉上瞧也瞧出來了。
身披狐腋圍肩的宣明珠飲一口錯認水,衝她莞爾一樂。
都是自家姐妹,她之前的壓抑是真壓抑,而今緩過那口氣,松快也是真松快,沒什麼可藏著掖著的。
德性!楊珂芝望著她臉上那片愜意滿足的神色,搖搖頭:“我可真有點害怕了。”
宣明珠知她嘴裡沒好話,嫵媚地翻翻眼皮,還是纡了個尊問:“怕什麼呀?”
“怕你再和我絕交一次。”楊珂芝有幾分心有餘悸地問,“妹妹,你不會又陷進去了吧。且說我不是勸分不勸合的人,隻是有些不明,你與他過去那七年,不是短短幾個月——真的不計較了?不似你性情啊。”
聽她這一說,宣明珠默了片刻。
這個問題其實她自己也想過。在揚州時,梅鶴庭曾請求她,想要兩個人放下過去重新開始,她曾被這個說法打動過,那些個黏乎在一起日子,也確實有種沒頭沒腦的快活。
可後頭的事又證明,那是不可能的。
他們之間橫亙的事太多太重了,若說他能砸碎一隻瓷,又能將天下瓷全都抹去嗎?
既不能,左右捂在皮肉底下的爛瘡都挖出來了,陳腐剜去,傷疤已留,她不是經不起疼的人,莫如帶著那些過往,糾偏引正地走下去。
她想再試一試。
這不全是哄他的話。
“小芝姐姐,你說得是。”她雙手呵著冰水璧的杯盞,“我的心不是池塘裡的水,不是下場雨,便能重新注滿的,”
門扇之外,梅長生聽見此語,淡然垂睫,眸色猶然是那片沒有波瀾的黑,沒有傷色,甚至無聲笑了一下。
他將手中那枝墨梅輕柔地插於窗棂,轉身下樓。
“不過啊,”軒舍中,宣明珠歪頭笑了一下,擠出一枚俏麗的單酒窩,“闲著也是闲著,何妨試著種一池荷,也許正因有淤泥,才會蓮香四溢呢。”
第99章 “殿下親親我。”
從宜春樂坊出來,梅長生的車駕去了趟護國寺。
初五是佛寺辦法會的日子,聚僧講經,大祈願,淨心壇座無虛席。寶殿長階兩側的積雪染了禪香,在陽光之下顯出聖潔莊嚴的意味,梅長生不適地眯了下眼眸,跺跺靴底的汙泥。
方丈睿德禪師聞信迎出見拜。
他是穿公服來的,拱手還禮,從白裘中露出一段紫氣凌雲的錦袖:“方丈無須多禮,梅某奉聖命來見一見宣四爺,問幾句話。”
宣焘此時正在後閣獨立闢出的一間禪室裡,百無聊賴,沒正形地趴在桌上彈兩隻玻璃球玩兒。送儺在旁默坐,門外頭還有四個禁軍出身的侍兵把守。
他而今的身份特殊,陛下大婚之後,破天荒將這位失勢已久的叛王從廢寺遷置於護國寺,君心難測,誰也說不準是不是有轉圜寬赦他的意思。
隻不過換了個地方,軟禁依舊是軟禁,平常他走不出這間屋,宣焘倒是習以為常,派頭拿捏得大爺似的,要素酒吃素肉,加之屋裡還有個美嬌娥,真不知是思過還是破戒來了。
一來二去,“四爺”的混名叫開了,老一輩宗親私底下嘀咕:鬼老四這個禍害,看樣子不是個早死的命。
說話間梅長生到了,對門邊侍衛道辛苦,四人受寵若驚,識相地退避一地之外。
他進門,送儺起身垂手立在一邊,宣焘撩眼皮瞅了梅鶴庭一眼,下巴擔在桌面上沒動。
呼一口氣吹彈球,涼聲涼氣兒的口吻:“聽人說你登閣拜相了,好生氣派!送儺,瞧見沒有,你家主子擇婿時爺便說過,這是頭養不熟的狼,眼裡不稀罕情愛,轉頭求的還是功名。嘖嘖,可惜沒人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