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裡的喊聲一字不落傳入梅長生耳中,他牙關緊咬,斷然轉身而去。
——不能讓她在山裡過夜,必須馬上知道她具體的位置。
姜瑾見公子往梅府方向行,唯恐他急岔了腦子,忙跟上道:“公子,毓華山在西邊。”
“回府。”梅長生道。
此時回府何益啊?姜瑾看著公子陰森的側臉,心頭膽寒,同時大恨三房的人作妖,明明公子已經要守得雲開見月明,白日裡還和他打聽那個,是何等的風發足意。
就因為不知死活的梅柳山橫插一槓子,一切都變了。
他梅柳山是個傻子嗎,公主在梅家出現意外,他三房就能全身而退了?如若,公主真出什麼事兒,公子可怎麼活。
*
梅長生進屋後,反手落了鎖。
此時上山,他能做的不比侍衛更多。男人森沉的臉孔似刀鑿出來的玄玉石雕,一步未停走到書案,染血的手指拉開桌屜。
能派遣的侍衛府丁皆派出去搜山了,縱使毓華山有九溝十八澗,合圍而尋,最多明天也會有個結果。
可是今夜怎麼辦?梅長生不能等,夜晚正是野獸出巢覓食的時間。他不知道明珠眼前是何境況,不知道她會不會在這個時間入夢——這概率甚至極低,可這是他能想到最快捷的法子。
咣啷一聲,帶血的匕首被主人丟在桌子上。
梅長生漠然咬開金瘡藥的紅布塞,隨意倒撒一片,踉跄著扶牆上榻,喘息,閉眼。
他的夢時來時不來,先前見言淮至別塢,他極力欲做一夢,亦是未成。隻有刺心取血那兩次,昏痛之後,必能入夢。
“天公佑我。醋醋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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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華山的南峰下有一條水流隱蔽的澗谷,好在有月色,偶爾見粼光閃爍,不至叫人兩眼一摸黑。
三兩團黑影在夜色中警惕而緩慢地前行,正是落崖的宣明珠等人。
當時宣明珠見眉山失重滑下崖坡,躍身去拉住她的手臂,結果錯估去勢,一個沒收住,自己也滾了下去。
幸而崔問時刻關注大長公主的安危,見狀當機立斷地撲跳下去,以身為墊接住公主。
落到坡底,宣明珠隻聽身下發出悶喀一聲,才知她壓折了崔問的肋骨。而梅眉山的後背在山坡坷石上擦破一大片,血肉淋漓露出肌膚,腳腕亦疼得不敢動。宣明珠反而是其中傷勢最輕之人。
繼而,又有三個侍衛跳下來救駕,可惜不是人人從那樣高的地方下來都能毫發無傷,其中一侍衛當場撞破了頭顱,血流如柱。
宣明珠抬頭向山頂望了一眼,心焦上頭的狀況,然而一程有一程的應對,她吩咐侍衛給傷者簡單地包扎,自己解下風衣,用躞蹀帶系籠住眉山的後背,以為在此地可擺脫山彘,等待援兵。
殊不知不過片刻,血氣味竟吸引來了一隻體形遠勝於山彘的黑熊罴。
那一刻,宣明珠心頭拔涼,才知道這山裡不止有野彘,竟然還藏著野熊。
大長公主身邊的侍衛皆忠心,一名年輕侍衛當即取石砸向黑熊,打一聲哨掉頭疾跑,黑熊果然狂怒追去。
他引走了熊,那個靠在山石上額頭流血的侍衛便請公主快走,他的血味會吸引野獸。宣明珠面色沉鬱地思量一番,隻得留一人照應傷者,自己帶眉山、崔問三人尋找出山的路。
天越來越黑,宣明珠背著眉山勉強辨路,沿水流而行,身旁的崔問拄著一根樹枝寸步不離地跟隨,不時低咳兩聲。
“殿下,要不讓卑職來背吧。”崔問擔心公主體力不支,頻頻說道。
“你消停些,肋頭骨都斷了還拼,你保全自己便是對得起我了。”在這種情形下,宣明珠的語氣依舊透著輕泛從容。
她不能不穩住勢氣,眼下,聽崔問的咳音,不知裂骨是否戳到了內髒,這孩子倔強,悶聲不喊疼。而眉山傷了腳,姑娘家家的不能落下殘疾,她也不敢讓她自己走。
累倒是不怕,她隻擔心山林中會不會匿著野獸突然襲來。暗夜中葉聲簌簌,草本皆兵。
之前黃昏時,她們遙遙聽見了人聲呼喊的回音,崔問激動地回應,結果人未呼來,卻引起一聲不知從哪個方向發出的熊嘯,三人不敢原地逗留,就一徑走到了這時。
“別怕,城裡想必已知不對了,他們既然在找咱們,就不怕了。”
宣明珠輕聲安慰他們,告訴崔問仔細觀察何處有火光,留意聽人聲呼喊。
她心頭並非沒有恐懼,隻不過相信梅鶴庭此時必定在極力想辦法尋她,心便踏實下來。
且她幼時曾聽父皇講過軍形九地,山林險阻、沮澤低湿之地曰為圮,人入圮地,最佳的對策便是速速離去不可逗留。
若不慎泥阻,則不可入密林,要尋水流而行,一來,可以喝水補充體力,二來,可以用水洗刷身上的氣味,減少被野獸發現的風險。
唯一的壞處是臨水之地湿冷,她感到眉山的身體已經燙了起來,瑟瑟打著顫。
宣明珠哄她說快了,一顆滾燙的淚珠子掉進她後脖領裡。
“眉山?”宣明珠輕偏額鬢,細聲道,“是不是傷口疼了,你再忍忍,你阿兄的本領你還不曉得嗎,他會很快找到咱們的。”
“殿下,我對不起您。”眉山雙臂摟著公主,覺得自己是天字第一號累贅,自責地啜泣,“都怪我非要來毓華山,都怪我不好。若是殿下出了何事,阿兄一定不會原諒我了。”
“你怎會這樣想?”
宣明珠驚訝於她的話,眼前影綽出現一棵寬冠的樹影,她看看四周風靜樹止,便將梅眉山小心地放在樹幹下,讓她靠著樹幹,自己也坐在她身邊歇息一口氣,溫和地看著她道,“他從前和我說過,梅家這輩女孩兒不多,他看待你便如親妹妹一般,怎麼會生你的氣呢。”
眉山聽後淚斷如珠,嗚咽著捂面點頭。崔問叫了聲殿下,請示道,“且就在此歇一時吧。”
宣明珠道也好,背人走了半日,到此時她也如強弩之末了。
酸脹的雙腿一歇下,便不想再動彈,隻好勞崔問盯著動靜,自己靠著樹幹眯眼,不知不覺憩了過去。
恍惚聽見有人叫她,宣明珠累得睜不開眼,忽而感覺身子被輕搖,一聲聲“醋醋”近在耳邊。
她皺了皺眉心,勉強支開眼皮,便看見梅鶴庭焦急的面孔。
“醋醋,你現下在哪,告訴我位置?”
他問得急切,宣明珠有些奇怪,他不是找到她了嗎,為何還問。想要開口打趣這小郎君一句,莽然發現自己既動不了,也發不出聲音。
她有些鬧糊塗了,想告訴他自己在落崖後向西行了百餘步,遇一棵冬樟樹轉左,又行一裡餘,遇澗過澗,沿水一直向下行——可是她就是說不出來。
而眼前的梅鶴庭,還在神色惶然地等著,見她不語,徒勞地喚她,淚盈於睫。
見他難過成這模樣,宣明珠的心頭肉頓時比小腿腹的肉還酸疼十倍,莫名生起自己的氣:宣明珠你為何突然間變成了個啞巴,瞧著他為你幹著急好受嗎?
她運氣竭力一掙,喉嚨間喀然松快,便將滿腹的話對他說了出來。
“殿下,殿下。”
“鶴庭……”宣明珠從夢中饧開眼,下意識喃出一聲。
崔問道:“殿下,是卑職。幸而殿下醒了,方才卑職喚您不應,嚇壞小人了。”
宣明珠手觸地面,沒有溫暖的懷抱,泥土冰涼。她緩了緩神,回想夢境,悵然若失。
原來不是他。
揩手按揉沉昏的額角,又去探窩在她膝上半昏半迷的眉山額頭,宣明珠問:“我睡了多久?”
崔問說大抵有近兩刻鍾了,宣明珠聽後,不免有些後怕,她的心竟然大成這樣,在荒郊野外睡了這麼久!不過由此也可見,此地尚算安全,既如此,一動不如一靜,便在此等。
梅鶴庭……找不到她,當真會哭嗎?
女子攬護著小妹妹的肩膀,心思不知為何又轉到那個逼真的夢境上去,唇角在無人看到的夜裡時而彎起,時而撇下,心情時而酸甜,時而急切。
小別一日而已,心緒與早上同他分別時大有不同。
要是早知道會出這檔子事,她該在那時明白的告訴他:本宮回京以後呀,依舊樂意召你梅大人來陪駕,為何?誰讓梅愛卿你侍奉勤勉頗得本宮歡心呢。
女子眉眼不覺彎彎。
她有些,想他了。
心裡念著一個人,夜色縱使再黑也不覺得害怕了。山中無辰光,不計時過幾許,一陣陣呼喚傳來,火光隨即大亮。
宣明珠喟出一口氣,對崔問露出笑容:“看,這不是來了嗎。”
徑先執火奔到近前的是梅豫,這卻有些出乎宣明珠意料。
梅豫急切地喊了聲娘,連聲問她傷著沒有。宣明珠往他身後找了找,沒找見心裡想的人,倒也不覺失望,看著火光下的半大孩子瞪眼,“誰讓你來的,這山裡有野熊你不知道!”
梅豫道:“是父親命孩兒帶人來接娘,娘別罵我了,您平安比什麼都強。”
宣明珠思緒仿佛被輕挫了一下,一種沒著沒落的怪異浮上心頭。
“他,是如何說的?”
梅豫哦了聲道:“父親說,從山崖下向西行百餘步,遇冬樟樹轉左,再行一裡餘,遇澗過澗,沿水直向下行,母親便在這裡。”
說來他也大感奇特,真不知父親是怎麼心有靈犀知道的,轉眼看見倚在樹下的梅眉山,“啊,二姑姑怎麼了,是不是受傷了?”
宣明珠目光滯滯地立在那裡。
這番話,與她方才做夢時的話一般無二。
他怎麼可能會知道?
煌煌火光下,她心中的甜蜜盼望,瞬間被一兜冰水澆滅。
有什麼人將一件暖裘當心裹在公主殿下身上,她思緒紛雜,隻覺發冷。
轎輦抬不進溪澗,宣明珠拒絕了迎宵背她的請求,令人好生背著眉山和崔問,深一腳淺一腳被侍衛隊簇擁著走出山谷。
路上她問梅豫,半個時辰前梅鶴庭在哪。
梅豫回說父親將自己關在了屋子裡,不知做什麼,隻是一出來便說出了母親的下落。他見母親安然無恙實在高興,哈哈一聲:“大抵父親扶乩了吧。”
宣明珠跟著笑了。
她霍然想明白了,為何那天晚上梅鶴庭用腰帶綁住她時,她會感到異樣——她在船上做過的夢裡,他使過一模一樣的手法,可她當時理應不知道,卻夢到了。
毓華山下的道路,兩列燃燒的火把如兩條長龍綿延排開。梅長生等在山腳的亭裡,每一刻都是煎熬。
身形颀秀卻不知為何有些萎靡的男子身披一件孱白的狐裘衣,薄唇被火光映上幾點金光。
終於見她被攙扶而出,他目光驟亮,步履凌亂地上前道,“醋醋,你還好嗎,可有沒有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