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隊形一亂,便被各個衝散,陡然聽女子驚叫之聲,宣明珠轉頭向山崖,“眉山!”
*
“公子。”
梅長生正查看著往年揚州的絲稅簿,姜瑾進門叫了他一聲。
他語氣有些吞吐道:“那個,屬下問了神草堂的掌櫃,說市面上壓根便沒有男子服用的、咳,避子之藥。”
梅長生捻紙頁的手指頓了下,沒抬頭地嗡哝一聲,“和尚都能制出的東西,神草堂制不出來?”
姜瑾模糊聽見半句,心說什麼和尚做這種玩意兒,想也不是個正經和尚。抬眼偷瞄公子,公子人坐在公案上,心又有幾分在這兒呢?
正尋思著,門扉咣當一聲撞開,餘小七連跌帶撲闖進來,喘著粗氣:“公子,公主遇襲!在毓華山上失蹤了!”
一瞬間而已,屋中靜好的氣氛蕩然無存,梅長生猛然變色,一股旋風似的繞過書案抓住他衣領,“說清楚!”
姜瑾同樣嚇了一跳,餘小七憋紅臉道:“公主身邊的侍衛連生下山報信,說公主和梅小姐在山上遭遇成群的豪彘。迎宵等三位姑娘得信後已帶人手去搜山,屬下才剛進門前,收到飛鴿信,說連生口中說的那條山巒道上,隻看見倒著幾頭山彘的屍首,一地狼藉鮮血……人、公主和下剩的侍衛們都不見蹤跡。”
他一口氣說罷,梅長生直聽得膽喪魂飛,奔出門便向毓華山而去!
怪他、怪他,這幾日與她相處太得意,忘了形,看眼前天藍雲闊,處處都是人間美事,竟一時疏忽,忘記了謹慎之道。
他明知道她要去毓華山的,早起時隻顧和她絮絮不舍,怎麼就不知多派些人手跟著她呢!
好端端的,山上怎會出現兇猛的山彘群,意外,還是人為?
街衢之上,梅長生猛然駐足。
重若擂鼓的心跳中,他要自己強自鎮定下來,迎宵松苔都是心腹,她們已經帶人去搜山,倘若找到她,定會將她平安地帶回——不,不是倘若,她一定會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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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此刻趕去,也不能一人將山翻過來,當務之急要找到出事的源頭。
是誰要害她?
她失蹤是主動避險還是被人挾持?
六魂七魄都已飛到毓華山去了,梅長生還是咬牙逼迫自己釘住腳。姜瑾率步追出,他甩頭吩咐,“三房父子此刻在哪,近日去了哪裡見了何人,速速查來!”
姜瑾看著公子那雙猩紅欲滴血的眼,應聲踅身奔了去辦。
*
梅家祠堂中,案鼎中三柱新燃的香白煙繚繞而升。
梅柳山趺跪在牌位案下的蒲團上,錦衣繡冠,面色平和地嘀咕著:
“後世子弟柳山給列祖敬香啦,其實這事,怪不得我不是?祖父,您說,您是不是太偏心了,大伯明明幾次推辭承任家主,二伯為人處事不如我爹圓融,家主的位置,便該是我爹的,可您怎麼就那麼偏心呢?
“大伯和我爹都是您兒子,梅鶴庭和我都是您孫子……算啦,您看著吧,您最疼的好長孫活不長啦,誰能振興梅家?您將來在天上瞧我的好吧。”
祠堂常年點著長明燈,將浮雕橫梁懸掛的黃幡燻得發黑,行事不磊的人,在這種地方往往會心虛。
可梅柳山不是,面對列祖列宗安靜的名諱牌,他非但一點也不害怕,反而驕傲於自己的手腕。
能在鬥法中扳倒人人誇贊的梅鶴庭可不容易,這是他三公子的功績,應該讓列祖看一看。
同時他自然也有自己的打算,事出後,梅鶴庭懷疑到他身上是必然的。可梅鶴庭拿不到證據,自己在祠堂裡,在這最講敬穆禮序的地方,他奈何不了他。
梅柳山越想越得意,回憶那一日看到這位堂兄與大長公主同乘一車的親密,他之前竟是料想差了,還以為大長公主與堂兄掰了,這次同回揚州是為了代朝廷監督梅鶴庭。
卻沒想到,這倆人之間居然藕斷絲連。
也好,他簡直想看看梅鶴庭得知後的表情,惶急無依?惱怒無章?不管是什麼樣兒,一定很有趣。
“砰!”四合的通梁大門突被豁開兩扇。梅柳山回頭,梅鶴庭比他想象中來得更快,面沉如水出現在門外。
邁進門檻時,男人順手抽出隨從腰間刀,向他而來。
梅柳山心頭一跳,他怎麼敢在祠堂亮兇器,如此悖逆不道!眼中精光一閃而過,他無辜地在蒲團上縮縮脖子,“堂兄,您也來敬香,怎的提著刀……”
話音未落,刀尖指著他鼻尖,梅長生問:“你做了何事?她在哪?”
“堂兄在說什麼?小弟聽不明白啊。”梅柳山夷然微笑,然後,笑意僵住。
他覺得手腕好像有點發涼,一時不明白發生了什麼,怔怔低頭。
那蓬血濺在梅長生靴上時,梅長生的眼睛一眨未眨,赤黑的瞳仁仿佛在看一個死人,“再問一遍,她在哪?”
他手中的刀槽,鮮紅滴滴墜落。
那隻斷手掉在蒲團旁後幾個須臾,梅柳山的頭腦都是空白的,然後,漫天徹骨的痛意席卷而來,他痛呼,抱著血湧如柱的斷臂倒地,疼得鑽心大罵:“梅鶴庭你這個瘋子!!”
“不及你瘋。”
梅長生蹲在他面前,無情無緒地看著他,“她你也敢動,一會兒我把你膽子挖出來看看,是有多大。你還有一隻手,她在哪?”
第89章 此門中
“梅長生!”
祠堂門口一聲斷喝,被梅柳山身邊小廝搬來的梅家三老爺風風火火趕來。
第一眼,他便見梅長生提刀在手,梅穆平怒道:“也不看看此處是什麼地方,容得你放肆!”
梅長生垂刀拄地,聞聲漠然側頭。
梅柳山被梅長生以刀相逼,終於發現了事情和他預想的不一樣,正痛懼欲厥,這時聽見父親的聲音,如聞綸音,躺在地上大聲哭喊道:“父親救我!”
先前他咬死不松口,現在見了父親,梅柳山更打定主意做下的事不能承認,否則這閻羅不會放過他的。
而梅穆平不知發生何事,待急步走近,看見愛子斷腕,腦海嗡地一下,繼而便是氣湧如山,血灌瞳仁。
他伸手顫指梅長生:“你、安敢傷他,憑何傷他!祖宗祠堂裡頭亮兇刃,見血光,傷手足,梅長生你不怕天打雷劈嗎!”
那裘墨衣長身而起的同時挽刀尖重重一跺,在梅柳山又一聲痛徹心扉的喊叫中,他轉身,向梅穆平歪歪頭。
“清理門戶,還要挑地方嗎。”
梅柳山的另一隻手,也落地。梅穆平生生倒退兩步,吾兒心肝啊!這豎子當著他的面,居然這就麼把柳山的另一隻手也砍了下來!
瘋子!
梅長生面色很靜,挑刀尖直指他三叔,踏步向前,眸子鋒利得好像他手中吸飽了血的刀,“他不說,你說,大長公主現今何在?”
什麼意思,大長公主不見了?
梅穆平急怒交加又一頭霧水,看著兒子倒地的模樣,他心中某個猜想劃過,凜然一顫,又想三伢兒不至於會如此糊塗,強自穩住心神道:
“你何意,公主殿下難道未在她的別邸?鶴庭,你先將刀放下,有事好生說話,你在家祠這麼著,想被剝除名籍不成……”
對面的年輕人無動於衷,甚至一步步逼近。
梅穆平悚然後退,“怎麼,難道你還敢弑叔!”
“有何不可啊。”梅長生木沉的眼裡沒有一絲光彩,不見棺材不掉淚的東西,不見血,不知道怕。
他腕子向外偏轉,迎著長明燈光,亮出森森白刃。守在堂門外的姜瑾目睹這一幕,叫聲不好,覺得要壞事,梅氏家祠規矩外姓人不可入內,可眼下顧不上了,他當即便要進去攔公子。
身畔清風襲過,一道身影比他更迅速地步入祠堂。
梅父振衣喚聲“長生”,他看到父親,霜睫輕動。
刀頭本能地向旁偏開。
梅父不看別人,目不旁視上前掰開他的手指收了他刀,輕扶梅長生肩膀,“我聽說了,族裡這邊有為父,你但去尋人。莫急莫躁,殿下天胤福澤,會平安找回的。”
梅長生被人支撐住,一口積壓在胸臆的鬱氣終於有處可吐。
他愣愣看了父親兩剎,目光恢復幾分清明。
正這時,餘小七在外高喊一聲“大人”,說第一批搜山的人回了。梅鶴庭連忙跑出祠堂,才發覺外面天色已暗。
火把燈籠中,隻見澄兒和幾個身上受傷輕重不一的侍衛被找了回來,梅長生匆匆掃過,連聲問:“公主呢?她呢?”
“大人您先別急。”餘小七將他收集到的情況快速匯報道:“這些人是在山彘出沒的後山道旁發現的,公主殿下眼下還沒找著。這些人目睹了當時情況,原是在躲閃彘群攻擊時,梅二姑娘從山坡滾了下去,公主去拉梅姑娘,不慎一並掉落。”
他見大人目光剎那血海猩沉,連忙又說交代,那山崖是個緩坡,不算過於陡峭。
隻不過,侍衛下去勘察,不見人影,見谷底有些許血跡,有模糊腳印痕跡,還有熊爪的痕跡。
侍衛們循路去尋,沿途見衣布留記,有朱、藍、黑三色,判斷公主和二姑娘身邊至少有一位侍衛隨行。有空暇留記號,且機敏地留下三種顏色示意人數,說明直到那時她們還是清醒且安全的。然而記號在一處水澗邊斷絕了,腳印也模糊不見,不知她們遇到了何事。迎宵派兩人回來報信,餘者還在山上繼續搜尋。
餘小七知道大人著急,怕受傷的人回事不清,便將自己得知的消息竹筒倒豆子一氣說完。
梅長生聽後臉色紙白。
她不是被人擄走的,是為救眉山落崖的。
天暗了,有血跡,還有熊,剩下的簡直不敢深想。
靴面突然一沉,是澄兒哭著跪下抱住了他的皂靴。她胳膊和後背上都有淤傷,神色委頓不堪,卻不知哪裡來那麼大的力氣:
“大人,之前奴婢不懂事,奴婢給您磕頭賠罪。求您快想法子找回公主吧,奴婢怕公主出事!”
“啊!!”
就在此時,祠堂內毫無徵兆地發出一道悽慘不類人聲的嘶吼。
燈燭熒熒的牌位案下,梅父腳踩梅柳山一隻斷臂,彎身道,“不巧,好似不小心踩到侄兒你了,侄兒有話要說嗎?”
那種痛,是在斷肢之上又強加一倍的劇痛。梅柳山眩然欲死,終於抵御不住,幾乎無法控制自己嘴裡冒出什麼:
“我就是圈了些野豬熊罴放上山,沒別的,我發誓什麼都沒做!”
一語終了,面無人色地厥了過去。
梅穆平一個沒留神,未料還有此等變故,又驚又恐地看著他,好似不認識他一般,“大、大哥。”
梅父淡然收腳,撲了撲袍擺,“誰是你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