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雪沫子飄輕,她紅衣站在白霧裡,比花還嬌豔。
這時候澄兒沿抄手木廊直眉直眼走過來,沒說什麼,撲通就跪下了,“奴婢早起多話了,殿下罰我吧。”
泓兒見狀便頭疼地直扶額,宣明珠喲了聲,“這是怎麼了?”
泓兒還想著緩頰:“不是什麼大事,隻是清早梅大人過來時,這丫頭以為他要進門,橫眉豎眼地攔了一下……”
不等她說完,澄兒梗起脖子一臉諫臣模樣道:“非止如此,奴婢還說了梅大人幾句話。奴婢位卑,但一腔不平不吐不快,若惹了殿下生氣,澄兒認罰。”
別人都怕梅大人的威肅氣魄,她卻不怕,也許內心深處也有幾分懼的,但為了公主,她今早見到梅大人過來,便沒忍住道:
“殿下的心意,我等做下人的不敢揣摩,雖然奴婢不知大人做了什麼,令殿下有回轉之意,但,殿下雖許了大人進出無礙的特權,也請大人好生思量自己。莫將殿下的好心性當成好哄騙,以為從前那些事過去了就算過去,就算既往不咎了。”
她小小的個子,堵在門廊口,拿出全部的膽子抬眼和他對視:
“我們公主殿下,她不喜當著人面哭,不代表她心裡不疼。先前那場病,後來知道是診錯的,可是當初,公主那份心田,生生是她一個人捂著熬著過來的。
“崔嬤嬤哭了,她反而去安慰嬤嬤,我和泓兒難過,她反來講笑逗我們開心,公主就是這樣一個人……大人該知道的,縱使殿下她生小小姐的時候,命都快搭進閻王殿了,可曾對您嚷過一聲苦沒有?”
她說到這裡抹了把臉,把頭低了,“您不能仗著自己好手段,再哄她一回,再傷她一回。”
公主經不住的。
身披紫裘的梅長生,眉清而神冽,手持一朵與周身氣度全然不符的嫵媚茶花,靜靜聽她說完。“姑娘的話,我記住了。”
閉眼等著梅大人發落的澄兒聽了愣神,眯縫開眼,見他輕輕將那朵花插於窗棂間。
走之前他留下一句:“姑娘不須擔心,這朵花並不是哄殿下,是求殿下念著我。”
“我在殿下面前,無手段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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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這些乍一聽滿窩心的話,澄兒才不會為他學舌呢。
宣明珠不用問,想想澄兒的脾氣,也大概知道她會說什麼。
她身邊侍候的人對於她和梅鶴庭的關系,似乎有所誤會,以為她和梅鶴庭之間總歸發生了點什麼,以為他們要和好如從前了。
大抵,擔心她再被傷一回吧。
“傻姑娘。”
宣明珠無奈地將澄兒拉起來,她這顆心,還原封不動擱在自己身上呢,她不會再讓自己陷入從前那般境地了。
澄兒總覺得公主值得更好的,佯作看不見泓兒使的眼色,起來後輕覷殿下神情,不甘心地問:“殿下恕澄兒無狀,殿下您……是不是為了給小小姐一個完整的家?”
這句話似曾相識,宣明珠怔營剎那,失笑將山茶插在澄兒鬢間,搖頭說,“我現在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但可以肯定不是為了那個理由,他們倆,都不是。
*
毛毛雨似的小雪下了一早晨便停了,才用過朝食,梅眉山來到別塢拜訪。
“眉山見過殿下。”少女笑容盈面,穿一身牙緋的騎裝,紅得蘊藉不張揚。
“快來。”宣明珠見到她很高興,這位梅家二房的二姑娘氣度翡然,當年她一見便合眼緣,覺得這通身氣派不像梅鶴庭的堂妹,倒似他嫡親的妹妹。
正好泓兒煎了桂枝熟飲,宣明珠便命人連同菓子一並端來。
梅眉山道聲謝,落落大方地坐下,談笑數語,略微熟稔了,狀似不經意地眨眨眼,“聽說堂兄昨夜沒回府裡呀。”
宣明珠喝茶的動作一頓,也笑著眨眨眼,“大抵又不小心關在密室裡頭了吧,二姑娘沒去找找?”
梅眉山聽了一愣,繼而撲哧笑起來,她沒想到公主殿下遠觀雍容典雅,私底下是這樣有趣的性情。
自己再旁敲側擊,反而顯得小家子氣了,於是便不再提哥哥的話題。
在一旁風鼎湔茶的泓兒笑道,“二姑娘這身打扮好伶俐,打算踏雪尋梅去嗎?”
“哪裡,這雪存不住,落地便化了,想踏也沒處踏去。”梅眉山說罷,沉吟片刻,復對公主笑笑,“揚州多少年沒在數九前下過雪了,十月飛霜,眉山便是心裡歡喜,也不敢在臉上帶出來。”
“哦?”宣明珠不曉揚州風俗,問道,“十月飛霜,有什麼說頭嗎?”
“天象沒有。”梅眉山喃喃自語,“隻怕人有……”
*
老揚州十多年沒過見雪了,這日清早醒來,雪沫子漫天,老一輩兒的人誰見誰稀奇,都說這雪兆頭不好。
有兆頭便要應在什麼上頭,應誰呢,不少人想到揚州最大的世家梅氏,心裡嘀咕不好,八成是梅家要敗。
為何?沒聽街坊傳麼,梅家那位嫡長孫回來幹嘛的,那是帶著聖旨來自抄其家啦,家族裡出了這麼個大逆不道的東西,能不敗麼。
還是醉白樓上次那間雅廂,梅家六位年高望重的旁支族老齊聚一堂,除了空出主位,都坐著人。
圓桌面上擺著大煮幹絲、三套鴨子等十幾道湯湯水水,年紀大了就要補養,老爺子們不發一語,吃得歡實。
等那扇雕花柳木門一推,一襲紫裘姍姍而入,桌上的人將碗筷一撂,飽了。
殘羹剩菜間,誰也沒起身。
梅長生往桌上掃了一眼,看見桌上的象牙筷都改成了竹筷,外頭的雪便似下進他眼裡。
斂著眸裡的冷,他“三叔公”、“四伯爺”地叫了一圈人,自去主位上坐了。
“來呀,”其中一位老神在在的分宗潤字輩叔公吩咐伙計,“給咱們梅大人上一道‘將軍過橋’。”
梅長生睫宇輕霎,將軍過橋是淮揚名菜,又名黑魚兩吃,原本說的是張飛的掌故,當陽橋上一聲吼,嚇退曹兵百萬兵,好個霸氣。放在今天,便是說他梅長生手段霸道,逼得梅家人聲怨道,上下動蕩了。
黑魚上桌,梅長生沒推辭,拾了竹筷子夾塊魚腹軟肉送進嘴裡。
他這一口下去,先前叫上菜的叔公卻驀地變了臉色。
“梅鶴庭,你真不肯讓一讓手?有錢自家賺不好,非要把手裡傳了三四輩子的產業分利給元家和甄家?”
梅長生眉目冷湛地一口一口吃著那魚。
另一個老人見此心也冷了,涼笑一聲,拿起方才吃飯的竹筷子便給撅折了。
“年輕人分不清公私,一意孤行,還有什麼可說。既如此,就分宗吧!”
話音才落,臨座另一人跟著撅了筷子,“新家主手段雷厲,老朽年歲大了,牙口吃不了硬的,怕跟著新家主,以後粥都喝不上。逼得沒法子了,不如分爨!咱們講理,這些年得賴梅氏所得的,二一添作五還利本宗,往後家譜籍帳互不幹涉,各自營生。”
梅長生先前一直不語,聽到此,唇上最後一點血色褪盡,撂筷道:“原來是我逼諸位來著,而不是諸位逼我?”
他們的主意打得精明,分了宗,便不再歸梅氏家主調令,這些旁支名下的蠶桑廠坊便也成了私有,不歸攏到聖諭所命的梅家分售的清單之中。
斷尾自保,營營求利,不惜將諾大個家業分得四分五裂。
梅長生眼裡添了冷厲,取帕揩拭手指,沒有廢話:“分宗可以,二一添作五不成。端起碗來吃飯,撂下碗撅筷子,留一半剩菜剩飯歸我?我年輕不假,當不了這個冤大頭。三七,本宗得七,同意,現在就可以折竹走人。”
一屋子老太爺都愣了,旁宗分家隻能帶走三成,遍江南的打聽,到哪兒也沒這規矩。
這一口,咬得真狠吶!
梅鶴庭也算是他們看著長大的,從前有禮有節,怎麼就沒看出他的心和他身上這件裘衣一樣,紫得都發了黑!
旋即想到三爺梅穆平給他們的保證,事後會用雙倍價收購他們的桑田坊車,裡外裡折算還是值的。六人狠狠咽了口唾沫,咬牙折斷竹筷,拂袖而去。
走前留下話:“我們睜眼瞧著,梅家在這一輩兒手裡能成什麼氣象。”
屋裡隻剩了梅長生一個。
他撩眼看著桌上那六根斷箸,手指摩挲腰間的梅花令牌,沉寂半晌,摸過桌上的筷子,發狠折斷,也起身而出。
許是起得急了,站在復道上,便開始犯惡心。
他從小聞不得黑魚的味兒,這些個所謂的長輩們未必不知道,方才是逼到那裡,虎死不倒架,不吃也得吃。
這會兒就想吐,眉頭間好不容易壓下去的戾色又浮現出來。
不願落人的眼,梅長生面色沉沉地下樓,一拐樓梯,正對梯口的屏座上,一人託著腮正盈盈看他。
那一霎,如同天地初霽,再大的委屈和煩難,頃刻都消散了。
梅長生目色放亮,渾身的冷意且行且散,走到她面前時,隻剩了如沐春風。
他害怕自己看錯了,仔仔細細望著眼前這個烏衣黑紗帽的嬌倩身影。時隔一夜,如隔三秋,在外不能叫殿下,男子唯恐驚著她,將聲音壓得低低,“你來用膳?怎不樓上雅間坐,可有什麼想吃的,長生來安排。”
宣明珠出門作男裝打扮,一身鴉色,襯得那張精巧的面龐美致如玉,透出雌雄莫辨的昳麗。
她歪頭看他,笑,“不餓。”
不餓的人卻到酒樓來,梅長生墨睫柔柔地顫了顫,“來找我嗎?”
宣明珠眼波在他那兩瓣血色淺淡的薄唇間流轉,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她身邊的耳報神多,眉山離開後沒多久,她便聽聞了城裡關於下雪惡兆的種種議論。問了他今日行程安排,得知要會旁支族老,有些擔心。
隨即又覺得自己的擔心多餘,心想梅鶴庭不是初出茅廬,處理這些事,他應是遊刃有餘。
道理都對,可仍舊擔心。
她便來了。
這些心思她是不會說出來的,隻是撲閃了兩下眼睫,問道:“難做嗎?”
方才他站在二樓復道那片神情,她是看到了的。
簡單的一句話,安慰都算不上,梅長生的喉嚨卻發哽,抿唇搖頭。
一頓飯的功夫,六家,三百口子人,就從梅氏家譜上勾銷了。
哪怕說服自己,梅家早就該整頓,他們自己走,省得他動手,區區幾個分支,還不至於讓梅家傷筋動骨——然心頭難免憋屈。
但她來了,他就一點都不覺得難了。
宣明珠瞧著他委屈巴巴的模樣,心想這人前後相差怎能那麼大呢,心裡頭好笑,可瞧著那雙水凌凌的眼睛,又笑不出了。
臨時起意,朝他招招手,“近前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