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此前,入夜後來過別業幾回,失眠輾轉,便想離殿下近些。”
宣明珠眼梢微抽,“別趁機說這些闲章表衷情,打量我聽不出呢。說些我不知道的。”
梅長生捏了下指腹,“家母無病。”
這話一出,宣明珠果然便靜了。
此事,她在脫離密室、見識過梅鶴庭隱晦的那一面後便有所疑慮,他既對她圖謀,梅太太生病的時機放在其中一環便顯得太巧了。
隻是她不願懷疑梅太太那樣溫柔的人,且以為依梅鶴庭的孝順,到底不至於此。
如今他親自打碎了她對他的固有印象,宣明珠才發現,過去那個清冷出塵、規行矩步的梅鶴庭真的變樣子了。
失望麼,也不是。隻是串聯起前因後果,這個局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布了這麼久,讓人有點虛惶。
“你……費盡心機诓我同下江南,同渡一舟,已經算到了今天,我會重新給你個機會,是嗎。”
宣明珠眼睛直直看向他,“甚至連這碗面,連我此時問你的話,你都能一步步算到,所以應對如此從容,是嗎,梅大人?”
梅長生連忙搖頭,他觀察著公主的神情,搬著身下的小杌子向前挨了幾尺,“不是,絕不是。求殿下別把長生想得這麼可怕,長生據實以告,便是不想殿下再提防我。”
他急於剖白著,心情有些發酸,“臣對於殿下之心,敢妄求幾分呢。”
世上哪有算無遺策之人,他算到下江南,卻沒算到寶鴉掉下的那顆乳牙,算到同船,卻沒算到自己會做那些夢,算到密室共處,卻沒算到眉山會趕在那個當口回來,一語戳破他。
他步步為營,步步走得誠惶誠恐,不是為了引她入彀,而是自己早已入了她的彀,不得已,在自謀自救啊。
得不到她,他活不下去的。
又是那種稠稠似海黏在她身上不放的眼神,宣明珠心尖顫,錯牙拿手裡的絡子朝他手背上甩了下,“別上臉,說,還有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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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背麻痒痒的,梅長生看出明珠不是當真生氣,英眉輕舒,心暫松下一半。還有麼,有很多,可要他怎麼說?
他會引她入他的夢,這是頭一樁不能提的,說了,那些暗裡滋生的欲念就都藏不住,怕嚇著她。
剜心一事,更是死也不能說,她最看不上要死要活的行徑,若知道他的作為,不會感激他,隻會怪罪他頭腦發昏,不顧寶鴉。
“殿下何時啟程回京?”
突兀的反問,宣明珠等了半天就等來這句,怔愣過後心想,他轉移話頭的方式也太生硬了,眼下倒是誰問誰呢。
多看了男人一眼,她悶聲道:“看黃歷上,十月十二宜出行,能趕在月底前返京——梅大人的話交代完了?本宮知道,男人家心裡都藏事,才大志高的,眼裡有誰,稀罕和誰伏低做小。罷了,大人不說,本宮不問,往後各走各路,大人也不必再到本宮這裡來……”
話音未落,梅長生倏爾長身起,粗魯地拔下燈罩子吹滅蠟燭。
一室頓時漆黑,澄黃的窗戶紙一滅,守在外頭的泓兒連忙開口詢問。黑暗中,宣明珠的身子正被人從背後牢牢縛鎖著,耳邊廂的嗓音沉冽:“跟她說無事。”
宣明珠口舌發幹,微一遲疑,那雙有力量的手臂又緊一緊,“說。”
不容置疑的霸道。
“無事……”她莫名聽從,揚聲向外道了句,梅長生也未松開她。如果有光,會發現男子此時咬牙隱忍,一腿屈於榻上,俯身環扣著女子,微抖的仰月薄唇便貼在她耳邊。
“殿下故意說這種話刺激臣麼?臣日日來,夜夜來,活著來,死了魂魄也來……殿下親口應允的讓臣做待詔,做面首,做殿下的男人,不許反悔。長生腹內有千萬言語,哪一句不想與殿下說?嗯?隻不過,殿下容我些時日,隻管看著我做得如何,便知我這顆心恨不能掏給殿下,一點不藏私,通通都給你……”
他在黑暗裡,緊抱著她顫抖聲說話。
那種陌生的悸動,在宣明珠心田一圈圈灑下漣漪。
他有句話說對了,她方才就是故意的。
她想看他急而不得的表情。
這很惡劣,宣明珠也想不通自己是怎麼了。
如果眼神有力量,那麼梅鶴庭扯去遮掩後望住她的眼神,常含有一種鋪天蓋地的洶湧與萬夫莫當的柔情,她從未見過任何人有如此穿透力強大的眼神,連過去的梅鶴庭自己也沒有。
她嘴上嫌棄,卻知道,怎麼能激得他眼裡的那片海怒濤更甚。
一浪一浪地卷起,成片成片地襲來,面對她,再無能為力地壓抑下去。
宣明珠心底有一個隱蔽的壞家伙低語著:喜歡看他這樣。
可是為什麼呢?宣明珠努力地思索,她知道成玉有關起門來鞭笞面首的怪癖,可是她心性曠大,並不喜歡折辱人的事啊。
好奇?捉弄?
這些似乎都不能完全概括她的心情。
——是報復嗎?
可她心裡也沒有恨。
也沒有愛。
她愛過這個人一回,清楚地知道那是種什麼感覺。
今日之宣明珠,對梅鶴庭的感情,並不包含曾經那種真誠與精心。
想不開,想不通,想不明。
“殿下是不是在糊塗,”耳根子發痒,俯擁她的男子聲音徐徐又沉沉,“殿下對長生而今到底該如何對待?醋醋,你便是活得太清醒了,別想了,就這樣,好不好?”
“……就哪樣?”女子聲音清柔如水。
他好像自己肚裡的蛔蟲,宣明珠感覺自己溺在什麼裡頭了,一時放縱意識中的貪懶,沒掙他,隻是歪頭避開頸邊濡熱的氣息。
男子很快又挨頭貼上來,低靡的語調很有循循善誘的味道,“今晚長生給殿下侍寢,好不好?”
說完他腦袋瓜子就挨了一下。
和敲寶鴉一模一樣的手法。
“敢情大人的面吃撐了罷。本宮乏了,你退安吧。”
黑暗中傳來吃吃的笑聲。
震動的胸腔貼著她的背,讓宣明珠預感不妙,有重蹈那夜復轍的危險。
她疑悔自己可能玩兒過火了,推開他起身,循著外廊上隱約透進來的燈火去尋燭臺。
梅長生緊隨過來,扶著她的臂道聲“殿下小心”,倒未再冒進,隻虛虛勾住她的一隻手,聲音絮絮的:
“臣還有最後一言,請殿下恩準——日後如果,長生是說如果,殿下不論從任何人、任何途徑聽來關於長生的輿論,請殿下給我一個當面解釋的機會,不要輕易便丟了我,我受不住。”
他這樣可憐的口吻,宣明珠也受不住。
大抵黑暗容易助長人的軟弱和同情吧,明知這話裡有話,宣明珠沉默一時,手心被貓爪似的一撓,心悸點頭:“準了。”
這腔調一出,好像真在容忍一個磨人的面首。
手腕上有淺淡的痒意落下,一條若絲帶柔軟的東西纏上去,梅長生道,“不值錢的小玩意兒,殿下戴著玩就好。”
宣明珠不知是什麼,卻也任他施為,口裡揶揄:“方才不是說最後一言嗎?”
梅長生聽出她並不排斥,抿唇輕撼她的手笑,“臣還有一言。殿下不留臣,叫臣去哪裡?”
蒙昧中兩道影相依而立,那道高一些的,說著話便忍不住向前欹,那窈窕纖嫵的,像瓊漿玉露慣養出的一枝秀蘭,獨傲的骨格,不激不隨,不理會身遭左搖右擺的草葉,轉身自個獨居幽谷去了。
“去哪?再騎半時辰的馬回家啊,大人不是愛折騰嗎。”
梅長生得她挖苦一句,不以為忤,心裡卻是比蜂子吸著蜜還甜。
知道過猶不及的道理,他不再痴纏,撫了下袍袖退去,這一夜便歇在隔壁。
他出門後,宣明珠靜了靜,沒有喚人進來,慢慢走回臥榻上。剩了她一人的暗色中,她摸著手腕上絲繩的紋路,心裡猜著顏色和樣式,不點燈。
久違生出一分無足輕重的期待,心想等明日天明,醒來第一眼便看見手腕上多了件不曾見的飾物,清歡滋味,豈不也好。
一夜好眠。
第84章 是獎勵嗎
清晨的竹篁館,靜而幽碧,公主就寢的碧帳之中,牡丹鳳翎錦被外探出一截手臂,紗袖半卷,皓腕似雪。
她的眼睫動了一下,迷迷轉醒,才睜目,便有一抹朱砂紅闖入眼中。
茫然一瞬,宣明珠想了起來——是比想象中更豔麗的顏色。
女子紅唇輕勾,躺在枕上抬腕細看這圈細細的紅繩。
昨晚種種都記了起來。
記起他如何抱著自己氣急敗壞,記起他眼裡盛著的那片稠稠暗火。睹物會思人,原來把心計下在這了呀。
還裝模作樣說什麼讓她戴著玩,是個玩意兒不假,非金非玉的質地,弱不勝風,好在紅得精神,襯得肌骨也玲瓏。
她撤回視線起身,才去了明紅,入眼又是衣桁上的一領濃墨,那是梅鶴庭昨晚留下的鬥篷。
宣明珠握發失笑,真不知是他的無心還是故意了。泓兒搓著指尖推門卷簾進來,往裡殿,當頭看見公主的笑容,便剎住了腳。
“殿下昨兒睡得可好?”
宣明珠嗯聲,隨口問,“他回城了?”
“梅大人卯時初便騎馬去了。”
泓兒多留意了幾眼殿下的神情,昨兒她在外頭是掐算著時辰的,幸而時候短,應是沒有什麼。回過話,又帶幾分稀奇道:“都說江南氣候好,十月初的天頭,竟也刮起雪沫子來了。
“外頭下雪了?”怪道沒有晨曦,宣明珠皺了下眉,似乎有種不安,又一時想不明白緣故。
隻聽泓兒道,“是啊,殿下快出去瞧瞧吧。”
她以為泓兒是讓自己出門賞雪,都收拾停妥,披了羽緞鬥篷出門,才見外頭的窗框子上,斜別著一枝新折的紅山茶。
嫵媚花瓣上凝一層薄如水露的雪珠,愈增其美豔。
看著泓兒的神情,宣明珠便知是誰留的。
自身無闲暇,寄以解語花。他再改性,骨子裡的文人氣仍是泯不掉。宣明珠矜矜擷下花湊在鼻尖,一點清冷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