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屬下多事。”姜瑾摸鼻子,“容屬下再多事一回,請公子將發也冠一冠吧。”
梅長生腳步一頓,一面抬手攏發一面頭也不回地追了出去。
“撲哧。”面面相覷的寂靜院子裡,梅眉山徑先笑一聲。
姜瑾卻笑不出來。他怕人看出自己眼裡的淚光,抖著兩片唇角側身仰望晴明的長空,想起公子往自個心口上戳洞的那兩回,想起公子孤魂如鬼的這些個日夜。
死不了,卻也活不成。
直到今日,他才感覺公子是重新活過來了。
隻望公主憐憫,今後,可再別讓公子遇到什麼波折了吧。
*
這廂公主起駕,正院那邊梅父來到客廳,梅二爺梅穆雲起身向兄長一揖。
他是為那一巴掌來賠禮的,氣頭上動了手,過後又心疼。梅父按著二弟的肩膀讓他坐下,“石根見外了,值當什麼的,叔叔教訓侄兒,應當應分。”
梅穆雲望了望大哥的臉色,沉吟著問,“昨天晚上……公主和長生,怎麼個章程?”
大長公主被梅大公子屋裡的密室關了一宿,這動靜都傳到西園去了,梅父面上淡淡,擺了下手,“無妨,他心裡有譜。”
“那長生今後?”
整個梅府中,最希望梅鶴庭前程遠大的,不是萬事看淡的明面掌家人梅老爺,恰恰是這位嗜書愛才的二老爺。他呷一口下人送上的明前龍井,斟酌著道:
“陛下先任長生為汝州科舉主考,又給長生派下這樁差事,明擺著是準備擢他入內閣的,若與公主殿下有糾葛……”
梅父道:“自己選的路,該知道難易。顛踬過一回,再走不到底,便是他沒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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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穆雲聽他這麼說,也便不問了。有時候真羨慕長兄這份超塵的豁達,當年接到宮裡的旨意,要鶴庭尚主,他這親爹沒怎樣,自己當叔叔的急得跳腳,差點乘船上京想到御前去拒辭。
這一道旨意降下,無異於廢了侄兒前十七前的苦讀,也斷了他後半生的仕途。
所以他心裡一直對長公主有種怨懟,她想招誰為驸馬不行,非得選了帝師白泱最得意的關門弟子,江左最少年俊採的才郎?今年夏聽說二人離分,闔府悶悶,梅穆雲卻反而覺得是件好事。
不過昨日,他看見一向清斂蘊藉的長生用那種、那種描摹不清的眼神注視公主,心神劇蕩,才知往常自己想岔了。
而公主殿下那番出人意表的言論,錚錚公義,也著實令他對這女子刮目相看。
罷,後生自有後生的感情路走,這個他管不到。不過梅氏學政這一塊,梅穆雲仍不能認同侄兒的意見。
“那些絲啊綢的我不管,但長生要將梅家最有造化的那些個讀書種子,送往西北蠻陋之地,大哥,此事我斷不松口。
“莫與我講大義,我注了一輩子的《春秋繁錄》,什麼道理不明白,隻是由近方及遠,由親而至仁,大哥信任我,將梅氏賴以傳家的授業承教一途交我,我首先要保證,梅家的根基穩固並壯大,才能去考慮天下的桃李春風。長生他這是在自毀長城!我雖疼他,也不能眼看著。”
梅父夷然啟唇,梅二爺說到激動處,搶先道:“大哥莫再說什麼隨他去闖的話,您要麼出面勸勸他,要麼幫他說服小弟,究竟將事擰成一頭。長生是您的親兒子,您也多少操點心吧!”
梅父張開的嘴又閉上了,庭外假山石前的楓色正紅,旁邊塘裡卻積了滿池落葉。他靜望一陣,說道:
“叫我說,我說什麼。你疼他,猶質疑他,老三不疼他,明裡暗裡不遺餘力對付他,宗中族老,個個難纏。”
梅穆雲目光微顫,又聽兄長自語似的道,“金陵王氏與臨安明氏當年烈火烹油,何等燻灼,王家還出過一手數不盡的皇娘娘,仗國戚之勢威揚顯赫,百年世家,而今安在?他是自毀根基還是自立根基,我從未疑過。你們吶,不解他。”
“我兒難啊。”
*
熱茶的茗煙氤氲在車廂中,梅長生矮身在對面為宣明珠斟茶,她便那麼瞧著他。
梅長生滿足地領受著,終於可以這樣光明正大地待在她身邊,他的一顆心,盡蕩在春水裡,這一條輕顛的長路,他盼望沒有盡頭,那麼便可伺候她到天荒地老。
將茶杯遞去,男子嘴角與眼睛都彎成好看的弧度,“殿下瞧什麼?”
宣明珠道,“我瞧梅大人何時變臉。”
梅長生眼中的笑意更濃厚,他明白她的意思,方才在家中是顧頭不顧尾,太不莊重了。
可這份撥雲見日的感情真是沒處藏去,心情大亮,過去半年來所有的陰霾,盡成金粉玉屑,連帶某個討厭的人也不跟他一般見識了。梅長生趁她接杯子時勾了下指尖。
微涼的溫暖,觸在女子肌膚上,在她嗔眼之前,他怎麼也看不夠地笑出一聲,“言世子的事,他與殿下說了嗎?”
這一笑含著挑挞又矜持的味道,宣明珠輕怔一下,才反應過來他說什麼,“言淮什麼事?”
“臣近稟殿下。”梅長生屈身湊在她耳邊,昂起雋瘦精致的下頷線,輕吐氣息。
如此曖昧的姿態,卻道出如此驚駭的消息,宣明珠睜圓了雙眼。
耳邊熨熱,心頭卻冰冷,她忽而拍了案,餘悸猶驚:“這麼大事,他居然瞞我!”
“是啊。”梅長生徐徐吹著耳邊風,“太不像話了他。”
宣明珠火氣上來一徑遷怒,歪頭豎目,“梅大人別忙挑撥,你豈非也早就知道,都打量我好瞞,你就是個好的?!”
梅長生唔地退開低頭,忍了半晌,還是忍不住笑出一聲。
宣明珠看怪物一樣瞪他。梅長生昧昧垂下眼睫,一松一緊捏著自己的掌心,像捏著自己那顆不知怎樣開心才好的心髒,“殿下別惱,長生就是,太歡喜了。”
她這樣家常隨意、而非客氣生疏地罵自己一句,他珍惜得想要落淚。
宣明珠不明他心頭的千回百轉,回到青塢別業後,衣服都顧不上換,氣衝衝便到言淮的房間裡。
那房間砰一聲推開時,言淮也才從外頭回來不久,呆呆看著阿姐,沒等說話,黛眉緊鎖的宣明珠照著他肩頭就是一杵子。
“世子爺主意正了,是想等著到了南疆再知會我嗎?”
“喲。”門口站個人,玄衣大氅,芝蘭玉樹,瀟瀟倚門,也不知學著誰的口吻,“真疼。”
第82章 殿下,長生餓了。……
言淮昨日離開芍藥橋,心事便算了了,入夜去城中覓了幾家大藥莊的點,想等天明後購上南疆常缺的驅疫藥材,便向邊關去了。
這會兒他肚子還癟著,當頭被阿姐興師問罪,隻是看著她那身沒換過的衣裳發呆。
“阿姐從何處回?”
宣明珠神色明顯一頓,梅長生踱步進屋,站在她身邊懶懶開腔:“現下倒是誰審誰呢?”
言淮目光在二人身上掃個來回,看出幾分光景,當下心境,真應了那句,啼笑皆不敢。
昨日心裡合計得明白,他是將要從徵的人,不能長伴阿姐身邊,那麼縱使是別人,隻要阿姐開心,都好。
然而想是一回事,等親眼看見了,該傷懷還是傷懷,該酸還是酸。
兜兜轉轉還是梅鶴庭,這廝還作出一副小人得志嘴臉,就更加氣人了。
他磨牙攢火,結果宣明珠的眼睛瞪得比他還利害,言淮頓時偃旗息鼓,乜了姓梅的一眼,耷拉下腦袋:
“阿姐別氣,恣白既從戎,將軍不離陣,此皆平常事。隻是怕阿姐擔心,便沒敢告訴。何必給你徒增煩憂呢。”
宣明珠簡直不知怎麼說他,他現在不說,等她回京後難道不會知道嗎,那時想想在揚州都沒為他好生話別一場,便不煩憂了?
細問之下得知,原來南疆王暴病,帳下的王子王孫結黨奪權,出現內亂,左尉遲氏扯旗自立,單方面破壞與大晉的和約,攻擊晉軍駐防西翼掠奪糧馬。
南疆人擅用毒瘴,嫖騎將軍李廣德與部下被困在紅柳灘,折損千餘人馬,這還是戰報到達洛陽前的狀況,此時不知如何。皇帝本不打算讓言淮再離京,是言淮自己請纓,才有了孤騎南下這一出。
他麾下的弟兄們遠在邊關浴血奮戰,讓他獨自享受洛陽繁華,言淮做不到。
他來見宣明珠的路上想過,若阿姐當真願意給他一個機會,他能否割舍下夢裡的那片金戈鐵馬,一心陪阿姐安穩度日?還是依舊赴邊,大言不慚地讓阿姐等著自己凱旋呢?
人生在世,處處皆不由己,結果不知該說太好還是太壞,他如今不用糾結了。
“阿姐放心。”言淮又揚起臉,傲氣地一展唇,“平南將軍不駐邊,沒人給這幫孫子緊弦了!京城那邊,九門提督的缺兒由京兆統司劉臥膽出任,耽誤不了陛下大婚期間的京畿治安。”
“我是擔心這個麼。”宣明珠一想到他又要去出生入死,心肝擰成一團,不知該怎樣疼他才好。
向言淮身上仔細打量去,前一日還覺得他身板硬實,長大成人了,這會兒又覺單薄無依,“往後愈發冷了,你這麼伶仃仃的哪行,南疆不比中原,用物常有短缺,得置辦些行頭再走。”又問他:“何時啟程?”
言淮吞吐:“打算明日走。”
宣明珠聞言默了默,此時不是矯情的時候,餘光掃到梅鶴庭,轉頭道,“揚州城大人最熟,時間急迫,為恣白置辦的事可否託你?”
“我不用他。”
“臣遵主命。”
兩人同時開口,視線一瞬對焦,像那針尖對麥芒。
梅鶴庭為人大度得很,春風得意嘛,能讓人一步便讓一步,徑先掉轉視線,溫煦的目光含住宣明珠,低聲道:
“殿下疼弟弟是應當,不過也請分一瓣心體恤體恤臣,殿下瞧我這一身,能否借湢室清洗一番,用過朝食再去?”
宣明珠不留在梅府沐浴,他便跟她回別業,腆顏蹭公主的淨室沐浴,一往一來,半分虧都不吃。
言淮不等阿姐回應便上前一步,舔著小虎牙勾手指,“那個誰,你過來……”
真是好久沒人能在一句話裡激怒他三回了,大家都是男人,誰不知誰的心思。小將軍將指節按得畢剝響,就去勾肩攏背,“來來,咱倆出去練練。”
梅鶴庭向宣明珠身後閃了一步,“言將軍還沒到沙場便拿自己人開刀,好威風啊。”
“你再說一遍,誰跟你自己人,不是一晌沒見梅鶴庭你臉呢?”
他的手被輕輕拍開,宣明珠頭疼地嘆息:“都給我消停些吧祖宗,個個是有皇命在身的人,玩兒吶,小孩子過家家吶?”
她眼波一橫,“誰再鬧,外頭涼快去。”
一聲令下,兩個男人眉目間刀來劍往依舊,隻是皆不語了。
三人都還沒用早飯,宣明珠調停後,命下頭備膳。一張桌上風雷暗湧地吃完,梅鶴庭不用宣明珠再開口,優雅地用白帕揩拭嘴角,主動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小子道,“言將軍,請吧。”
他念在言淮為國鎮邊的份上,除非實在忍不住擠對兩句,置辦一事盡心盡力。
言淮也知這人在揚州的分量,戎事為國之重事,便也先將個人恩怨放在一邊,使喚起他來一點負疚都沒有。
梅長生沒脾氣,陪同言淮置辦齊藥材,已是後晌午。
往他身上看了眼,他漫然道:“殿下說了,要為你置幾套夾衣大氅,我知道一家成衣鋪不錯。”
坊間許多諺語都是話糙理不糙,比方“傻小子睡涼坑,全靠火力壯”,眼下的月令,言淮還穿一身單衫,與薄裘籠身的梅長生相較,如同身在兩個季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