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說完,便覺一道淡淡警示的視線落在他身上,梅豫耷眼吐舌,另一邊,宣明珠也拿眼嗔著梅寶鴉。
兄妹二人默默對視,互相打哈哈,“今個天兒不錯哈。”、“咱們早上吃什麼,我都餓了哩。”
梅珩在旁邊不語而笑。
接下來幾日都平靜,宣明珠也沒再做過什麼奇怪的夢,這本也是理所當然之事,那次,在她看來不過是一個偶然。
然而才放下心弦,當晚她竟又做了夢。
還有完沒完了!宣明珠第二日恍惚起來,抬手揉揉總覺得湿漉漉的耳朵,回想夢中那人在她耳邊低呢不休的聲調,甚至開始自疑,一次不算又來一次,難不成她還貪梅鶴庭的身子不成?
可肉體歡愉,她堂堂大長公主想要什麼樣兒的沒有,也便是這次帶著孩子,所以沒能帶他們隨行。
宣明珠告訴自己,撇棄的東西就是撇棄了,到什麼時候也不能學小家子氣。
想到這一層,她便冷靜下來,將發夢的原因猜測為近日有些上火,吩咐泓兒去煮一缽子薄荷菊花涼茶來。
“殿下,眼下天已漸涼,喝涼茶,恐胃裡不受用啊。”
但公主執意要喝,泓兒勸不住,也隻得去煮了。茶飲晾涼,宣明珠在艙外挑了一處可觀景致的闌臺,悠闲暢飲。
一連三碗下去,心中涼絲絲的,是覺得舒服多了。看夠景致,正要起身,宣明珠卻突然皺眉,彎身按住小腹。
“殿下怎麼了?”
清沉的嗓音一出現,宣明珠眉心皺得更緊了,她此時最不想看見此人,偏偏被他看見。
有心敕退他,可小腹那陣絲絲瀝瀝的扯痛讓她隻有倒吸涼氣的力氣,讓她一時說不出話。
梅長生瞧見女子的臉色,向她裙上看一眼,立即明白過來,沉眉快步走去,橫抱起她便回船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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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玲瓏心
迎面遇到松苔攔著,梅長生沉眉道:“想讓你家殿下遭罪便攔著,速召女醫來。”
這麼會子功夫,宣明珠的額角便汗湿了,松苔看見殿下臉色蒼白,立刻令人去傳醫姆,自己不離宣明珠左右,仍要接手。梅長生抱緊宣明珠不理會,急步走到艙門口。
澄兒見狀嚇了一跳,“殿下怎麼了?梅大人做甚……”
她話音還未落,梅長生看她一眼,“姑娘問得好,你們便是這麼當差的,連主子的小日子也記不得?”
澄兒聞言一怔,算算殿下來葵水的日子並未到,但看殿下神態,可不就是月事犯疼時的症狀麼。宣明珠本已疼得沒力氣與他計較,這時實在忍不住,幽幽道:
“梅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梅長生聽見這虛弱的語聲,便蹙了眉,愀然低頭,唇角幾乎掠過她的鬢發,狀似親慰,“殿下莫語,歇歇力氣。臣知逾越,之後請殿下治罪。”
宣明珠輕哼一聲,嘴上說著逾越,也沒見他改,若不是小腹絞疼得歷害,她非成全梅鶴庭治他一罪不可。
可這會兒難受,她不願再折騰一道,隻想快快躺平。
梅長生在她小日子時抱她的手法是練出來的,雙臂小心擎力,不讓腰腹部懸空抻墜,進門後輕輕放她到床鋪上,而後習慣性卷起袖要為她按蹺。
“梅鶴庭。”宣明珠緩過一口氣,目光靜靜地看他,“可以了。”
剛成親那幾年,她有月事不調的毛病,梅鶴庭晚間便為她按摩腰上穴道,緩解疼痛。
說起來,一開始時她隻是想拿這一宗做借口,同不愛笑的小郎君撒嬌,讓他多哄哄自己。就像學刺繡扎了手指頭,舍不得擦血,反而捧著那指尖上的血珠兒遞到他跟前,誓要讓他親自吮去才開心。
隻是她沒想到,梅鶴庭不會哄人,卻特意為這事去問了太醫,學習認穴為她按摩。
一回生二回熟,一次次地改進成她最適應的力道。
隻不過每一次按摩時,他都面沉似水,似有不豫。有一回她實在疼得想吵架,便負氣對他道,“你既然不耐煩,也不必做這水磨功夫裝樣,我不見得就疼死了!”
他聽後默默受之,半晌悶聲道,“對不起,殿下這樣遭罪,都怪臣不好。”
宣明珠轉怒為奇,問怎麼就怪他了。梅鶴庭開始時百般不說,後來經不住她問,才嗫嗫嚅嚅地吐露,原來,他那時以為她月事疼痛,是由於自己行事頻繁造成的。
那天宣明珠直接笑出了眼淚。
把正在自責的小探花笑得不知所措,明白過來後,又丟醜得無地自容。
可是那個生澀害羞的小郎君,她永遠也找不回了。
就像按蹺的手法,經過一次又一次的探索,可以熟能生巧,然而最開始時那種無意戳到她腰窩痒肉、或不小心用力留下淤青的真誠的笨拙,是再也不復存在了。
這個人暖的時候的確很暖,冷的時候,也真的讓人寒心。
她亦早已不是從前的宣明珠了,不會再傻傻地掏心掏肺,再被什麼人的情緒牽動得患得患失。
梅長生聽見這聲連名帶姓的喚,一頭熱的心情被那副清冷噪音兜頭澆滅。
他頓了頓,神情沉靜下來,起身退後,扣起無法為她解憂的指節,“臣……”
“你失儀,這說辭近日來已不是第一次了。君子不二過,梅大人要仔細。”宣明珠冷淡地說完這兩句,便躺在枕上白眼望天。
適時醫姆過來,泓兒也端了熱水來要為公主換衣,請梅長生出去。梅長生望了眼宣明珠淡無血色的唇瓣,默無一言,卻行而出。
出門後他未逗留,返回了方才遇見宣明珠的地方。
那壺菊花涼茶還放在闌臺的小茶桌上。
梅長生拿起宣明珠用過的那隻空杯,放在鼻下嗅動氣味,目光倏爾一黯。
又掀開那瓷壺的蓋子,見茶飲將及見底,他臉上靜如平湖的神色終於崩不住,流露出成絲成縷的內疚,一如那把哥窯瓷壺上布滿的破碎冰紋。
她至少喝了三盌茶。
涼茶性寒,唯一的用處便是消火。
而秋末季節,有何火氣要消?
無非是為了那夢。
宣明珠以為那是她的夢,因此困惑糾結,所以才會飲涼茶,才會遭這份罪。
梅長生手中的杯子幾乎被生生捏碎——他又一次,傷到了她。
這不是他的本意,他已經十分克制了,可任白日再如何清醒,也左右不了自己晚上做什麼夢。
——那個不叫執著,叫沒心肝。
——梅長生,你我其實是一樣的人。
法染的話突如魔音貫徹他的耳際,男子心口霍然一絞,踉步扶住欄杆。
一樣的麼……法染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故意不告訴宣明珠誤診之事,難道他也為了達到目的,可以枉顧她的一切心情?
可如果聽從她的心意,他何嘗不知,大長公主如今對待梅長生唯一的觀感便是君臣分明,各走各路。那樣的話,他就連一丁點機會都沒有了,光是想想那種滋味,都會活活的熬死他。
向左,是死路一條,向右,是一條死路。
心潮狂絞,男人就那樣撐欄立著。不知過去多久,梅長生深吸一口氣,掩面失笑一聲,如溢哭腔。
不,法染說得不對,沒心肝,他就不會這麼疼了。
*
“殿下,奴婢有一句多嘴的話。”
客艙裡,澄兒灌了個湯婆子,渥在殿下冰涼的小腹上,而後覷著殿下的臉色道,“奴婢覺著梅大人的行徑有些不妥。”
“澄兒。”泓兒忙喚阻她一聲。
公主殿下和梅氏之間的事,一向是她們這些貼身伺候的人話語間的禁忌,連崔嬤嬤也不在公主面前多嘴多舌的。
她們也隻管聽公主的令而已,哪裡敢對殿下的私事評頭論足。
“嗯。”側躺在硬木床上的宣明珠卻應了一聲。捱過了最初那陣要命的疼,她的臉色好轉幾分。
她在小日子裡喜歡吃些甜的,此時啃著一塊棗泥沙畢羅轉移痛覺,漫應道:“我也覺著不像話,這麼著,你去傳話說本宮生氣,讓他跳下船去罷。”
澄兒聽出公主在開玩笑,訕訕吐了吐舌頭。
忽然宣明珠嘶地一聲,澄兒忙道:“殿下又疼了?怕不是那壺涼茶鬧的,奴婢按醫姆教的穴位給殿下按按吧。”
提起涼茶,宣明珠又想起喝茶的由頭,一口點心上不去下不來。腰間酸軟得厲害,確實想讓人按幾下子,她便拭淨手指的浮油,緩緩俯臥在枕上。
澄兒便挽袖上前,為公主輕揉腎俞與陽關,按了一會子,宣明珠總覺不解乏,忽然門板吱吜一聲推開,伴隨一聲輕嘆,“臣來吧。”
宣明珠驚詫一瞬,歪頭看見去而復返的梅鶴庭,清柔的目光正毫不避忌落在她身上。
想起自己還趴著,形象頗不雅觀,宣明珠錯著牙,真動了把這麼個目無綱紀的東西投水去喂魚的心。
她曲腰欲起,那屢次犯上的人形魚餌腳步倒快,近前,屈膝道:
“臣非故意,殿下的房門未關嚴,臣方路過見女使找不準穴,實看不過眼,請命為殿下效勞。”
澄兒都傻了,沒見過把禍水東引得這麼理直氣壯的人,“我如何便沒找準穴了……”
梅長生已垂睫挽好袖管。
他知道宣明珠嬌貴,向來嫌棄那些醫姆婆子,斷不會讓她們上手碰她,澄兒泓兒手法不行,而迎宵等護衛認穴歸認穴,力道卻重,說來說去,還得他來。
方才在甲板上的糾結,此刻在他神態上已無從找尋。
步步為營的算計,是有很大勝算,可他若連她眼前的痛楚都不能解決,談何給她以後。
白色的裡衣襯在他突出的腕骨上,削瘦清雅,雙手摩挲搓熱了指頭,餘光見宣明珠還是要起,探手按上她腰窩,將人軟軟地按回衾鋪。
“梅鶴庭!”宣明珠不能理解他為何突然如此大膽強勢,那截雪白的頸扭轉,鳳眸顫顫圓睜,“你在幹什麼,你想幹什麼——本宮令你即刻出去。”
泓兒與澄兒對視一眼,眼下情況,她們上前也不是不上前也不是。
卻聽男人坦然地回答:“臣不想讓殿下那麼疼。左右已經犯上,也不差這一條。”
他的神情就如一名專業的蹺師,手底下的力道輕重合宜,“臣知曉,殿下委屈誰也不會委屈自己的,對嗎?”
一語說中了宣明珠的性情,他的技藝也確實爭氣,宣明珠下句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便不禁舒服地長吐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