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長生默了下,架不住女兒纏問,含糊一聲,“唔,大概十七歲。”
小院浮光悠闲,連這口角稚嫩的一問一答也透露出從容羨人的光景。
院中的千葉榴樹擷剪了果實,小如茶芽的葉片碧綠扶疏,偶然隨風輕搖,密葉間流動的金芒便漏灑在兩父女的眉梢側臉上,點點躍躍。
看到小姑娘在捂嘴吃吃地笑,梅長生面子上掛不住,補充道,“今日不同往日,如今爹爹的酒量很好。”
才說完,他自笑,他與閨女逞這個做什麼呢,隨手從一旁小竹根墩的果盤裡挑了一個果子遞去,故作兇腔地逗她:“吃果子,不許笑。”
“得令!”寶鴉抓過果子,才咬了一口,忽然“唉呀”一聲。梅長生忙問怎麼了。
寶鴉回身懵懵地攤開手心,那上面,躺著一顆小門牙。
她的這顆牙松動已有些時日了,之前告訴阿娘,阿娘說她可能要換牙,白嬤嬤叮囑她不要舔牙,盡量吃些軟和的東西。方才卻是一時高興忘記了,一口沙柰果,便給硌了下來。
父女二人面面相覷。
“怎麼辦?”
“……藏起來。”
兩個人同時開口,寶鴉詫異地看著前一刻還慵懶自在的阿耶,果斷迅疾地起身,在假山底下挖了個坑,將她的大門牙埋在土裡。
她足愣了半天,用漏風的小奶音道:“爹爹你,不會是怕被我娘說吧。”
“豈會。”梅長生拍拍手上的土,幾縷頭發垂到胸前,過了會兒,他瓮聲道:“寶鴉,聽爹的話,待你阿娘回來後,你沒事便莫笑了。”
小姑娘一臉不能理解地龇起嘴唇,指著自己,隻見她那幾粒小糯米牙中間,如假包換地空缺了一個黑洞,“爹爹覺得我不笑便能瞞住嗎?”
掉牙而已嘛,她還沒嫌疼呢,爹爹怎麼怕成這模樣?
Advertisement
正想著,雲荊過來報說,宮裡的黃公公入府向梅大人傳陛下手諭。
這位老資歷的御前行走先是去了趟梅宅,發現人不在,黃福全這才折到了大公主府,一刻也不耽擱,可見是急諭。
梅長生聞聽眯眼,“好快啊。”
他淨了手出去接旨,黃福全見人行禮,將那卷御用黃麻紙寫就的手諭遞到梅大人手中。
又免了梅長生行大禮,說這是陛下的意思,老宦官白胖的腮邊笑出兩堆橫肉絲兒,“陛下說了,梅大人見旨便可明白,老奴這便告辭回宮。”
“勞煩公公。”梅長生送走人,撥指展開詔書。
當看到聖旨上寫著“巡撫江南”,他嘴角泛起意料之中的淺笑。
姜瑾被他留在了汝州,護國寺近日仍是派餘小七盯守。七郎昨日報說,皇帝微服去洛水酒園兒看望大長公主之後,順路去了趟護國寺,仿佛是為法染國師查出了皇姑母誤診,而特意去道謝的。
皇帝在禪房與國師品了將近半個時辰的茶,無人敢窺探天子行止,所以無從知曉他們談了些什麼。
梅長生卻能猜想得到。
他顛了顛手裡的敕書,那天夜裡離開護國寺之前,他故意給法染留下兩句話:
我背後有江左梅氏倚靠。
我有大把時機時她相處。
他故意說得張狂,因為得意忘形之下的話,才能令人捉住漏洞。
倘若法染足夠聰明,他會把這兩點聽進心裡,然後想方設法破除自己的優勢。
梅長生有家族做靠,他便會除了這依靠,梅長生想要留京,他大抵就會想法子將他調離上京。
所以前一日皇帝入寺詳談,第二日,就出了這一道外派梅長生的旨意。
這道手諭上特任梅長生為巡察使,卻又非正式的官職調令,說明皇帝希望梅長生這一次南下之行低調從事,而諭書上又明白無誤地下達三條指令:
一令梅長生巡察江南絲政;二協選當地的良信大商戶在官府造冊,收購坊車分攤織造,避免一家壟斷;三是聽取梅長生當日的意見,令他從臨安元氏與蘇州甄氏中挑取些讀書苗子帶回上京,破格入國子監。
江南紡車最多的便在梅家名下,多達千輛;江南讀書種子最多的也在梅家,子弟千人。天子,是下定決心要打壓梅家了。
可就在幾日前,皇帝對此分明還有所顧慮,對梅長生也懷有一份君臣相重的信任。
如此快便改變想法,法染功不可沒。
梅長生微笑,真是多謝他了。
同時低低感嘆一聲,“小皇帝,耳根子還是軟了些啊。”
寶鴉見阿耶遲遲不回,跑出來找他,看見男人立在那裡獨自沉思,靜了一下,慢慢走過去抱住阿耶的腿。
“爹爹又要出遠門了嗎?”
梅長生回過神,饒是他有時候也要驚嘆,這孩子的直覺簡直敏銳得離奇。
他蹲身拉住寶鴉的手,朝小姑娘眨了下眼,“要不要和爹爹一道出門去?”
寶鴉眼睛烏溜溜地轉了一圈,頗為意動,繼而,卻為難地皺起包子臉,“可阿娘……”
梅長生笑了,他好不容易引法染入彀一回,為的,自然是一家子整整齊齊不分開啊。
正這時外頭通傳殿下回府。梅長生眉心輕儇,時候剛剛好。
牽著寶鴉才起身,宣明珠便過到小院這邊來了。
她方在洛河船舫上,收到屬下呈來江南遞送的家書,這才趕回府中。船上圖自在,女子隻著一身輕容飄逸的雪白紗裙,純素一色無飾,那白色在渌鬢朱唇的豔襯下,美得極致,淨得極致,宛如坊間供奉的雪神娘娘。
悠容的步履由遠至近,身上卻是氲著淺淡的燻香酒氣。
寶鴉喚了一聲“阿娘”,跟隨宣明珠回府的梅豫執手叫了聲“父親”。
梅長生點頭,目視斯人,交領下的喉結克制一動。
移開視線欲行禮,宣明珠先道,“不必虛禮了,方才收到了從揚州來的書信。”
她頓住話頭,瞧了寶鴉一眼,而後才看著梅長生慢慢道,“信上說梅夫人舊疾復犯,如今臥榻想念孫女,很想見一見她。”
宣明珠與梅鶴庭成親後,特意設了一條專門通往江南的信驛道,以便與揚州梅家通信,送信的速度比尋常驛站快上三成不止。
隻是梅家二老向來太平省事,基本沒有什麼急信件需要麻煩公主的人力,所以漸漸的形同空置。
休離時,除了孩子,宣明珠樣樣都和他分割清楚了,唯獨這一樁,因年深日久沒想起來,沒成想今日卻破天荒收著了梅家的來信。
將信交給梅鶴庭,見他眉頭蹙起,宣明珠猶豫一下,還是安慰了一句:“你且別急,既為舊疾,想來梅夫人將養一段時日便可好轉。”
她眼下忖慮的是老人家病中想見孫女,這事該怎麼處。
按理說骨血天倫,她不好斷然攔阻,看寶鴉的模樣也是擔心祖母的,這是孩子的一份兒孝心。可寶鴉年幼,從沒離過她身邊過久,如何南下探病成了問題。
正想著,聽梅長生說道:“臣正有一事想稟報殿下,宮裡方才傳旨,陛下有意命臣巡察江南絲政。既如此,可否請殿下答應臣一個不情之請,令臣帶著寶鴉回揚州探親?”
宣明珠聽後驚訝,接過那道在他手裡攥得熱乎的手諭看去,果不其然。
她的柳黛長眉不由皺起。
皇帝此舉,打壓梅氏的目的過於明顯,太激進了一些,似乎不大符合他平素的作風。
梅鶴庭的能力她是不擔心的,隻不過讓他用對付家族的功績,來換取擢入內閣的投名狀,未免顯得天家無情。
他又是個對於君令不懂得說不的人,有什麼委屈,也從來不會邀功訴苦。
如今又兼梅母抱恙,事情都趕到了一處。
見梅鶴庭此時的神氣,矜然寞寞,仿佛擔心遠在家鄉的母親病況,連她都覺得有些同情他了。
宣明珠權衡幾許,放軟聲音問:“能照顧好寶鴉嗎?”
放心他在府中帶孩子是一回事,府裡要人要物一應俱全,橫豎不用他主張,可要帶著女兒乘船渡江,一去幾百裡路,又是另一碼事。
梅長生自然點頭保證,寶鴉跟著一笑,表示對阿耶的信任。
這一笑壞了菜。
宣明珠的視線霍然看向寶鴉嘴裡。
糟!寶鴉一下子捂住嘴。
梅長生面上閃過一絲真慌,抿了下薄唇,覺得他可以解釋清楚:“是,是它自己掉的。”
呃……寶鴉聽見這句話,捂嘴的手拍在了腦門子上。梅豫也聽不下去地嘖了聲,心道父親怎的突然呆了,這和不打自招有何區別,趕忙站出來打圓場:
“母親,孩兒想跟隨父親一起回揚州探親,途中定會照顧好妹妹。”
話音才落,梅珩在西廂聞聽也趕了過來。
得知祖母生病,他飛快瞄了父親一眼,亦請行,“孩兒還沒去過江南呢,也想一同去。”
宣明珠的心肝就是這三個,眼下他們都吵著要去,放手讓梅長生一個人管帶仨孩子,她是定然不放心的,可捂著孩子們不讓出門,她又不忍心。
宣明珠再度瞧了瞧寶鴉豁了牙的齒洞,終於長嘆一口氣,睨向梅鶴庭似笑非笑:
“還保證照顧好寶鴉,一顆牙你都保不住,叫我如何放心?”
梅長生慚愧,“殿下我……”
“別殿下了,泓兒,澄兒,給小姐公子們收拾衣裳臥具,預備去揚州。”宣明珠回頭吩咐,“還有本宮的行李,一並收拾上。”
第64章 湿透
宣明珠決定同去江南,最歡喜的莫過於三個孩子。
雖然他們嘴裡不說,但能與父親和母親一同出行,心中還是高興的。
另一頭,他們又擔心江南那邊祖母的病情,出發前一日,寶鴉朝梅大勾勾手,霸著他一起去找畢爺爺開了府庫,想尋些滋補養心的藥材給祖母帶上;梅珩更方便,直接去自己的私庫,包了幾支最上成的老參與靈芝加進行李裡頭。
宣明珠聽聞後,沒有告訴他們這些事宜她都已安排妥當,而是彎眸誇獎:“你們有心,祖母知曉了定會寬慰,病情也會痊愈的。”
等皇帝得知宣明珠要下江南時,這廂的行李都已收拾妥了。皇帝對此措手不及,特意請皇姑母入宮一趟,問姑母是否對他處理梅家一事有所不滿。
“陛下不要多心。”宣明珠解釋說,“皆因孩子們要去,陛下向來知道的,我放心不下你表妹離家太遠,珩兒的身子骨又弱些,梅大人忙起公事來自己都三餐不定,我要是留在家裡,怕也是日日懸心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