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泛出青筋的手掌,被輕輕拂去。法染抬頭微笑,“我說過,我可渡她,有些事,隻有在生死面前才能放下。等她徹底斷了這七年之妄,餘生,便盡是自在無憂了。”
梅長生笑了一聲,“這麼說,你倒是為了成全她,在懲罰我了?”
“你不該嗎?”法染悠悠道,“她的好,你接不住,便換別人來。那日在護國寺,我是勸過檀越放下的,無奈檀越執迷不悟啊。
“檀越捫心問問自己,一個愛你愛到骨子裡的人,心意不被珍惜,日積月累爛到骨子裡快要她的命。她為活命,一刀切去,那疼,她自己忍了,等好不容易傷口結痂,你再去用力扒開,問能不能再長出一顆溜光水滑的新心,再愛一回。
“——那個不叫執著,是沒心肝。”
字字句句,如刀入心,梅長生呼吸稀薄地退了一步。兩個都是聰明人,話都說開,心都如鏡,都知道彼此的罪孽與陰暗在哪裡,都知道怎麼戳對方的肺管子最疼。
梅長生突然分外的難過。
不是因為法染的咄咄之語,而是他突然替宣明珠不值——為何千挑萬選的夫婿是個天字第一號混賬,一心信賴的皇叔又心懷鬼胎,如若她有一天得知法染的真面目,心情會如何痛苦。
他已是她在這世上最後一個親近的長輩了。
“所以你不能告訴她,對吧?”法染仿佛一眼看穿他的心思,由始至終穩坐於蒲團的國師垂下柔長的睫羽,合掌唱偈,“梅長生,你見過蠶是怎麼吐絲將自己縛住的嗎?”
你是不是心中立誓不會讓她再難過?那麼,你便無法將這一切告予她,你便永遠,都鬥不過我。
你浪費了明珠的半生,越努力彌補隻會令她越反感,你也永遠,都得不到她。
明珠喜歡光風霽月之人,你親自將那犯了錯的白衣少年扼殺,卻妄想以嶄新的面目接近她,殊不知是南轅北轍。
一步步,都是死局。
梅長生良久地沉默,雪白的臉色在沙沙雨聲的襯託中,仿佛一打就透的薄紙。
法染很久沒有說過這樣多的話了,不過顯然這個雨夜讓他感到一絲快意,看了梅長生一眼,換成語重心長的口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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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檀越最應恨之人,當是楊延壽。若無太醫誤診,明珠也許至今還未醒悟,也許便無休離之事了。之前火燒楊宅,何不假戲真做呢,任憑人真的在屋裡燒死,豈非出了心頭惡氣?”
“呵。”
梅長生突然冷嘆一聲,“放你娘的屁。”
法染神色微僵,似乎不能理解他方才聽到了一句什麼。
“不必引我。我方才隻不過在想,”梅長生指頭敲了敲披風的襞積,歪頭俯視他,“既這般恨我,五年前那麼好的機會——
“為何不索性殺了我呢?”
法染頓了一頓,曼然道:“哦,被發現了啊。”
五年前那場苗疆殺手的伏擊,險些要了梅長生性命。在他身中一刀等待援兵的這段時間,對方本有機會了結他,卻沒有下手,仿佛在最後關頭收了什麼指令。
梅長生一直想不通這一點,同時一直覺得在想要宣明珠性命的藩王背後,還藏著什麼人,這個人隱秘至深,卻如同胡貴妃的過往一樣讓他無從查起。
直到眼前這個人浮出水面。
法染自負到隨口便認了,那雙如妖如邪的眼眸望來時,梅長生本能地覺得胸口一陣刺痛,咬著牙:
“你知不知道,她那時已懷胎十月?你所謂的渡,便是渡她孤兒寡母,渡她傷心欲絕!”
“那正是我給你的選擇啊。”法染輕飄飄道,“當時明知她有孕,也明知剿殺兇徒會有危險,你還是不管不顧撇下她去了。不能將她放在第一位的人,能留麼?”
“那麼為何又留我性命?”
法染沉默片刻,“我沒想到她那日會臨盆……你這邊受傷,她便大出血,因果之事,你不信,我信。我動不得她的心頭愛,隻有閉關面壁,等著昭樂自己發現你不適合她,你看,我等到了。”
他佛珠合掌,笑容神秘淡雅,“我佛慈悲。”
梅長生神色陰翳得露出幾分煞相,這個人,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難以理解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罷了。”法染抬起璀亮的瞳眸,“梅長生,你我其實是一樣的人,你是偽道學,我是野狐禪,你立身希賢希聖,我發願成佛成祖。”
一道紫色閃電照亮慘黃的暗室,掠過那張慈悲高華的面容上,梅長生在霹靂聲中斷喝,“妖僧!”
法染正要說話,卻見梅長生突然長長吐出一口氣,嘴角露出一抹難察的笑,回眸瞟向窗外。
法染留意到他的眼神,在那一瞬瞳孔緊縮,撐案作勢欲起,下意識道:“智凡。”
這是他從梅長生進門開始,第一次露出緊張的表情。
尉遲在門外應了一聲,聲音警惕,似乎在等待尊師的法令以便隨時衝進來。梅長生唇角的笑意擴大。
法染聽到門廊下尉遲的聲音,便知有他守著,明珠不可能在窗外,後知後覺,自己被梅長生擺了一道。
“你不是確定,我不敢把真相告訴她嗎?”梅長生好笑,“原來你自己也知道,這些話,不敢讓公主殿下聽到啊。”
“你不會……”
那曼然搖頭之人變成了梅長生,“君子可欺之以方,我已非君子了。”
他踱步取了牆角的傘,今夜這杯茶喝到這裡,想確認的都已確認,也該收官了。
寶鴉還在家裡等著他講故事呢。
邁出門前梅長生道了一句,“她是我的。”
短短四字,以臣欺君,大逆不道。男人卻說得雲淡風清。
“大師啊,”浮浪的腔調從他喉嗓裡溢出,仿佛之前種種憤怒與挫敗皆是偽裝,“我背後有江左梅氏倚靠,回京後又有大把時機時她相處——你有什麼呢?”
你困於這層參不透的身份,哪怕面對她咫尺,也不可擇手段。
我為了她,可以不擇手段。
到底誰才是自縛的蠶?
“哦對了,”梅長生出門看見尉遲戒備的眼神,舉傘回身一顧,“這個人我得帶走,大業坊火災案的縱火兇徒,眼下有點……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很是供出了些腌臜事情,涉及護國寺。把人交給我審,總比明天驚動三司,大張旗鼓地奉令過來拿人,再傳到公主殿下的耳中要好,大師沒意見吧?還是說,大師想保住身邊的人,給梅某一個順藤摸瓜的機會?”
尉遲聞言面露兇相,衣袖下的肌肉瞬間繃緊。
法染在雨水潮氣侵潤的屋內,久久未語。
梅長生歪頭,“你看,他舍棄你,如棄敝履。”
尉遲咬牙冷笑,“你不必挑撥,像你這樣無用無能的廢物,永遠也配不上大長公主!你就算抓了我,也別想從我嘴裡聽到一個字。”
梅長生欣然點頭,輕跺了跺靴面上的雨珠,“好啊,鑑查院的一百零八刑,等著你去領略滋味。”
法染在無人關扉的禪房中,面色隱沉在燭影之下,如老僧入定。
第63章 入彀
洛水河是上京最長的一條天然河道,兩岸風光沿著十裡桃陌如畫卷般展開,建有一百三十八座樓閣坊臺,酒樓、藝坊、食肆、花巷,隻有難想沒有難尋的消遣去處鱗次栉比,是洛陽城最繁華熱鬧的所在。
這幾日的洛水一百三十八園兒,卻被大長公主包下了,招待各路朋友在其間飲酒歡樂,絲竹伎樂徹夜不休。
接連幾日,洛河的水都飄散著陣陣馥鬱酒香。
有小道消息傳說,連陛下在某一日散朝後也悄悄地微服出行,乘畫舫渡洛水,去討了大長公主的一杯酒喝。
消息不知真假,倒是成功阻住了御史臺奏彈的筆頭。
赴宴的熟面孔不少,除了宣明珠平素玩兒得好的,他們願意帶自己的朋友過來,宣明珠一概歡迎,頗有普天小同慶的架勢。
梅豫平素被家裡管得嚴不許沾酒,此日竟也混了進來,沒有偷著喝,而是先找到母親,說話時眼圈還紅了:“娘,孩兒也想為您賀酒。”
母親身患不治之症的事,梅珩和梅寶鴉都不知,隻有他這個梅家長子知道,默守著這個沉甸甸的秘密渡日,心理上的折磨可想而知。
一朝柳暗花明,少年內心痛快淋漓急需宣泄,怎能無酒?
宣明珠自己經歷過一番絕處逢生的滋味,而今身心一輕,眉間的朱砂痣都比之前明豔照人,又豈會不了解兒子的心情。
她撫了下梅豫的後腦,“成,娘許了。不過記得離言世子遠點兒,他喝酒不要命的。”
那隻抬起的纖纖皓腕上,空無一物。
在翠微宮留宿的那個雨夜,皇叔送她的菩提子串毫無徵兆地斷了線,珠子撒落一地。
宣明珠命婢子秉燭撿珠,最終隻找到一百零七顆,最後一顆菩提,不知滾到了哪個角落,無論如何也覓不著。
她便暫將不全的珠子收了起來。
宣明珠不適應地挲了下空蕩的手腕,肩膀忽被狠狠一拍,險些一個踉跄。
卻是楊珂芝提壺過來,雙眼分不清是哭紅還是醉紅的:
“好啊你個宣明珠,這麼大的事兒你不知會我,若不是恣白告訴我,老娘還被蒙在鼓裡呢!你還當不當我是朋友?”
宣明珠之前怕楊珂芝傷心,沒有將患病的事告訴她,為這個,她這幾日說不清給她賠了幾番禮,眼見這人是又喝多了,她忙賠笑說了一筐好話,招來個人將小芝姐姐扶到隔壁醉湘妃的樓中休憩。
大長公主在外作樂的時候,家裡小的自然得有人帶。
雛鳳小院,身穿一件家常半舊白綿袍的梅長生,抱著寶鴉坐在假山旁的小杌子上,一起看環山的小水塘裡金鯉遊泳。
寶鴉在父親懷裡膩來膩去,總覺親近不夠。這次阿爹回來,給她帶了滿滿一箱子的蓮花燈哩,從那獨一無二的形狀上看,就知道都是爹爹親手折的。
寶鴉掰著指頭算了算,若省著些放,甚可以一直放到明年。
“不用省著放。”梅長生低頭將她軟軟的手指抻平,目光溫柔道,“我不會總讓寶鴉數燈想阿耶的,很快,寶鴉想放多少燈,阿耶就可以陪你折多少盞燈。”
“當真?”坐在他膝上摟著他脖子的寶鴉目光湛亮,和爹爹說好了拉勾,然後開心地眨眨眼,露出幾分狡黠來。
她與阿爹耳語道:“其實寶鴉知道的,阿娘是出門飲酒去啦,隻不過瞞著崔嬤嬤一個,怕她老人家嘮叨,嘿嘿。”
梅長生輕點她的小額頭,“崔嬤嬤其實也知道的。”
梅寶鴉仰頭問,“那我什麼時候才能喝酒?”
“嗯……”眉目溫潤的男人想了想,“及笄以後吧。”
“啊?可阿娘說她四歲時就喝到第一口酒了呀,我都五歲了!”
“你娘親天賦異稟。”
“哦……那女兒確實比不了,爹爹是幾歲開始喝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