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個夢,宣明珠也怪罪那人的輕浮浪蕩。這一聲引來了罩間外值守的迎宵,近前鉤簾探看,不由微愣。
“殿下的臉這樣紅。”
宣明珠聽見,叫她取來手持鳳鈕鏡一照,果不其然,鏡中女子雙蛾眉新黛如洗,腮似桃花,那雙鳳目更如水沁含泉一般。
大長公主當場倒摁鏡面,眉也豎了,臉也青了,氣得哼哼道:
“前兒崔嬤嬤想在我屋裡做場薩滿,我當時不信這個,給回了,可見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了。”
在自己的夢裡動彈不了身子,任由外來客上下其手無法無天的,可不是見了鬼麼!
她不是矯情自欺的人,若果真心裡放不下梅鶴庭,也就不裝那正經人了。可她自問,心裡早如明鏡臺,別說他,就是一粒兒塵這會子也落不上去。
今日卻無緣無故的夢到了他,還有山有水有樹林的,豈不是咄咄怪事?
迎宵不知公主因何事如此氣憤,也不多嘴,但領命行事。
轉身時,宣明珠忽又叫住她。
她咬了咬唇,擁被沉吟問道,“五年前的事好查嗎?”
迎宵一忖點頭,“殿下欲查何事?”
宣明珠蹙眉回想夢中梅鶴庭洞開流血的胸口,她知道,那裡有一道並非虛幻的傷疤。
上回在行宮,她用一局棋作二人間的收官,對於舊事便都撂開了手。
本以為心安理得,此番卻又莫名夢見他受傷的場景……
糾結片刻,擱在心裡到底有個疙瘩,宣明珠於是攏唇在迎宵耳邊吩咐了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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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過完節便生出毛茬兒的月亮憊懶地掛在天邊,大業坊的楊府門外,懸掛著一盞昏暗的黃燈。
自從楊延壽昏迷不醒後,這座隻有老兩口生活的屋宅便門可羅雀。
這一夜,楊氏的老妻張氏從盥室洗漱出來,照例秉燭來到老爺的榻前瞧一瞧他的氣息,卻乍然見床幔邊立著個黑氅罩身的人影。
張氏驚聲倒跌一步,下意識撒開手裡的燭臺。
黑氅人抄手接住。那是一隻冷白而穩定的手,微微側轉的面容,隱在漆黑兜帽之下,看不真切。
不等張氏呼喊,不速之客拂衣亮出腰畔的司牌,“鑑查院,不傷人,有幾個問題想問張夫人——楊太醫昏睡多久了?”
一把清凜中帶著微沙的嗓音單刀直入,讓人無端聯想起磨刀石的霍聲,音調不高,無形的威壓卻足以壓榨出張氏背上的冷汗。
張氏聽說過鑑查院審訊的手段,拷神打鬼,能令死人開口。她聽此人一來便道出自家的身份姓名,又有牌子,又能夜闖坊禁入人家宅,便信了七八分,也不敢不信,膽戰地向床上人事不省的楊延壽輕覷一眼,顫聲道:
“回大人的話……老爺昏迷有四個月了。敢、敢問大人,不知有何要案深夜來查,是與我家老爺相關嗎?”
言下之意,我家老爺已昏迷四個月,還能牽扯上什麼事情?
“我問一句,夫人答一句罷。”男子穩穩地端著燭臺,燭光照曳出他半片明昧的玲瓏下頷,在如此場景下隻顯得詭譎。“楊太醫摔倒之前做過什麼,說過什麼?”
張氏迷茫,不敢再表達內心的困惑,努力回想一番:“回大人的話,老爺那日本來在午睡,突然間從夢裡驚醒過來,下了地鞋也不穿,嘟囔著便往外走。民婦以為老爺被什麼東西魘住了,伸手拉了他一把……”
她每次想起此事,都萬分自責自己那日的不留心,正因為她動作間不防頭,才會拽倒老爺,不然也不至於害得老爺磕在門檻子上,生遭這份兒活死人的罪。
說完聽他問道:“夫人是親眼看見楊太醫在眼前摔倒的麼,當時家中並無他人,也無其他異常之處?”
張氏覺得對方的問法有些怪異,想了想,點點頭。
“那日楊太醫可留話?”
張氏揩著眼角道:“民婦隻記得老爺醒來時喊了一句‘不對,錯了’,沒頭沒尾的。
“至於老爺往外走時嘴裡念叨些什麼,我卻未聽清楚,隻聽老爺說讓備車。”
黑色的兜帽動了動,“這四個月裡,還有其他人找上門嗎?”
張氏愈發不解其意,宅門裡簡單度日的老婦人,膝下無子女,如今再失去主心骨,遇事便隻剩婆娑地搖頭。
她低著蒼老憔悴的面頰候著,惶惶等待著接受這乘夜而來的冷硬人物下一輪的盤問,等啊等,卻始終等不到對面的動靜。
張氏壯著膽子覷眸觀望——屋裡哪裡還有第三個人的影子?
唯有一盞燈臺落在窗下的舊漆妝案上,燭焰安靜地燃燒。
“公子。”
姜瑾一身夜行衣,在角門接應到人後,帶著他在暗巷中轉了幾轉,待走出巷口,前後觀顧,確定沒有暗哨,方低聲問道:“接下來去哪兒?”
男子抬手掀下帽兜,冷白的月色頓時灑照在那張精致森漠的臉上,輕輕漾動了一下,“去周府。”
從兩日的昏睡中醒來,梅長生的燒尚未退,思緒卻空前的清醒。
法染倒藥,是一個破綻,他瞥著他的胸口說出“後悔藥”三字,又是一大破綻。
——自然,這所謂破綻過於淺薄,很可能是法染圍師必闕,故意賣的漏洞。不過無妨,隻要法染知道那碗藥是用來治血枯症的,這一點是事實,便足夠梅長生推理了。
法染明知這藥有可能醫治宣明珠,試都不許她試便倒去,有兩種可能:其一,他知此藥治不了血枯症,其二,此藥對症,但他知道對宣明珠沒有用。
若是其一,則又分兩種情況,一種是法染醫術超絕到了能單從嘗藥便能確定療效的地步。然而,梅長生用此方前,曾私底找多位世家傳承的杏林聖手確認,這些醫師加在一起,也沒一個人敢鋼口斷言行或不行,隻因此方不見於經傳,更無前人驗證過真假。是以,可排除這種可能;
第二種,是法染壓根就知道他得到的這張方子是假的,亦即庸子鄢騙了他,如此,便意味著庸子鄢得到了法染授意,故意做這個局來坑他。
且先不論法染如此做的動機,便說梅長生做事也算老到,他在得到庸子鄢手裡那本祖傳古籍,看到須用心頭血的藥方後,旋即將這位狀元同年的家世、朋交、私下行止查了個底掉。畢竟攸關生死,他急於救人也不至於見井就跳,連這點警惕都無。
結果證明,庸子鄢與法染並無幹系,所以這一點也可以排除。
那麼,便隻剩下最後一種可能。
——法染明知藥是對的,卻對宣明珠沒有作用。
因為……
那個可能的真相,梅長生連做夢都不敢抱如此僥幸,到了呼之欲出的時候,他反而不敢朝那處想。
稍微想一想,便是一場心悸如梟,近鄉情更怯,便是如此吧!一個赤貧的乞丐突然間發現一座寶山,隻會狠狠掐住自己的大腿心,而不敢上前去。他已受足了一次次從雲端墜落谷底摔得粉身碎骨的滋味,再來一次夢幻泡影,他真的會死無葬身之地。
隻能將此念在舌尖上含著,反復推敲,生怕一說就不靈了。
他需要驗證。
*
當周太醫在自己的寢屋裡看見梅長生時,瞅瞅門,瞅瞅院,瞅瞅他,好半晌回不過神。
本該身在汝州的人,悄無聲息折返了上京。
周太醫是一位善於養生的太醫,與自己的一妻一妾商量好了,每月逢三逢七,便獨居獨寢。是以梅長生今夜過來,一個旁人都未打擾,他先是告罪地拱了下手,沒有多餘的客套,直接道:
“梅某此來,有一急事欲向太醫求證。”
“大人您真是……神出鬼沒!”周太醫拍著腦門打聲哈哈,為官之道難得糊塗,便不問他是如何進來的,穿著寬蕩的軟布睡袍忙給梅大人倒茶,觀望他的臉色,略帶幾分猶疑道:“大人這是,已經取了心血?”
對於梅長生出人意表的行事,周太醫早有領教。就說古方一事,他亦是知情者,雖然當時梅鶴庭暗中找他,請他驗證此方真偽時,被他奓著膽子給罵了一頓,道此方太過邪性,大不該見於天日。
可最終也沒拗過這個人,還是給他做了“幫兇”。
今夜梅長生同樣無事不登三寶殿,“請問周大人,若無病之人服用那帖治血枯症的方子,會如何?”
周太醫乍聽之下懵了一下子,下意識道:“那自然不成……”
梅長生抿了下幹澀的唇,凝視他的眼睛問:“怎麼個不成法?”
“血枯症的病機在於人體氣血供給難貫,漸漸無法自身生血,藥方自然要用大補血氣的藥材。普通人服後會氣血大旺,輕則吐血,重則毀亂根基,形成血痨之症……”
說著說著周太醫察覺不對,心腔猛地迸跳,“大人何意?”
梅長生恍若未聞,喘出的每口氣兒都燙得驚人,捏緊手掌喃喃兩聲,“吐血、吐血……”
他抬起頭一字字問:“我此前翻醫書,見書中記載,血枯症舉世罕見,有遺傳之率,卻亦有錯診之率,是否?”
“大人何意!”
周太醫這會兒已經完全猜到了梅長生的意思,他覺得這很不可思議,定然是梅大人執念成魔,一方不成,又胡思亂想起來了。
屋裡的白絹燈照著周鹗瞬間慘淡的臉——給大長公主診錯了脈,還給公主喝錯了藥,這怎麼敢想,怎麼能夠?
要是真的,四個月過去,便是沒病也成痨病了,豈不是抄家滅門的罪過!
他說服自己般搖頭,“不可能……楊太醫當年為柔嘉娘娘診治此症,經驗最豐富,他親自為大長公主確的診,怎麼可能出錯?”
第57章 仍是那世間最得意的女子
京郊東南十五裡的嵩麓山腰上,依巖洞之勢有一所竹子搭建成的藥廬,尚藥局前掌司林铉致仕後,隱居在此將有十個年頭了。
梅長生自周府出來,帶著姜瑾馳馬直奔東郊,月下登山,在林老先生口中得到了與周鹗相差無幾的答案。
“楊御醫有診治過柔嘉娘娘的經驗,豈會出錯?”
當日,楊延壽、周鹗、林铉三人一同為宣明珠會診,其中以楊延壽的醫術與經驗最為老道,因為有他點頭,所以另外二人便順理成章地認為,不可能出現錯漏。
“如果正因為楊太醫有之前的經驗,先入為主,所以出了錯呢?”
竹廬幽碧的燭光下,來客幽湛的雙目注視林老先生,緊追不舍地問道。
一夜連見三人,到了此刻,梅長生已露出末弩強撐的樣子。
那襲羽緞玄青的大氅壓在他身上,一程比一程發沉,久燒不退的身子陣陣惡寒,嘴唇反而燒得如食了胭脂般嫣紅,逼襯得那張孱白面孔,在幽夜之下不類生人。
可梅長生是不敢耽擱,攸關她的性命,無異於他自己的性命,他等不及,手裡更沒有多餘的時間。
林铉身著一套褐布做的布衣布鞋,容止澹泊,燈下捋須沉吟良久,終是道:
“某不知大人今夜緣何到此,也不知大人聽到了什麼風聲。隻是……當日老朽為長公主診脈時,初時確實隻切出了血虛肝亢的脈象,此症與血枯症有近似之處,老朽在脈道上向來稀松平常,不及二位御醫,所以從了楊太醫的診斷。大人說楊太醫診錯……醫者終究非神,也並非無此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