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瑾和他手下的餘七此時正坐在馬車的軾座上,在公主府外等著。
事先和公子商量好了的,他去公主府確保公主殿下服藥,等出來以後,便駕車直接出京回汝州,好節省時間。
等到晌午頭,餘七忽然一碰姜瑾的胳膊,“姜哥,可不是大人出來了?”
姜瑾抬頭往大門處一看,果不其然,連忙跳下車去迎。他見公子低著頭不語,腳步卻快,隻當是傷口鬧的,將公子扶上車廂,才一撒手,梅長生當頭便栽了下去。
“大人!大人的傷處崩開淌血了!”餘七眼尖,看見滲出黑色衣袍的血跡,驚叫一聲。
姜瑾心中大驚,卻先捂住餘小七的嘴,“別雞貓子鬼叫的,也不看是在哪兒,生恐別人不知道怎麼的?”
說罷讓餘七駕車先回梅宅,自己鑽進了車廂,手忙腳亂將公子扶在座兒上。梅長生卻尚有一絲知覺,闔著那層沒有血色透得幾乎瞧見血管的眼皮,“按計劃,回汝州……車上有藥,阿瑾……”
稀裡糊塗念了幾聲,人再也撐不住,身子一軟便沒了聲響。
“公子!”姜瑾不許別人喊,自己的喉嚨卻快嚷破了音。
這是上輩子作了什麼孽,要他公子這輩子活生生受這份兒罪,積年都是判案凌遲別人,今年倒好,剐到自己身上了,自己找的,還死不回頭!
眼下,喚又喚不醒他,姜瑾隻得強自鎮定,先解開公子的衣衫為他包扎上藥。
*
梅長生陷入一場場冗長難醒的夢。
那些夢起初是混沌模糊的,共同之處是都有一個朦朧的人影,若即若離,讓他追不上也觸不著。
忽然之間,一陣密集的雨聲吵醒了他。
梅長生勉力掀開眼皮,發覺自己靠坐在一棵樹幹上,跟著便覺得心口疼,低下頭一看,胸口處果然開了一個月牙大小的洞,正汩汩地流著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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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秋林山。
那個他被苗疆殺手伏殺的暴雨夜。
原來仍在夢中吶。梅長生動動手指,覺得那痛感與觸感都太過真實,忽然就有點委屈,為什麼夢裡也要讓他這麼疼呢?
他皺著眉想站起,惱恨借不上力,這個時候,一雙纖泥不染的雪白繡鞋出現在他眼前。
梅長生顫抖著抬頭。
衣飾華美如仙人的宣明珠,靡顏膩理,楚鬢湘腰,垂頭對他盈盈一笑。
他又入了她的夢……
不對!梅長生忽然意識到,前兩回他一直以為,自己刺心取血後會夢到宣明珠,便是如從前那樣重新進入了她的夢境,可是五年前的這場事,宣明珠並不知曉,她如何能夠夢到?
那麼是他單純地夢到了她,還是,換作她入了他的夢?
單是這樣一個猜想,便令梅長生渾身戰慄不已。他忍著疼站起,與這夢中女子對面而立。
——在他的夢裡,宣明珠周身不受漫天的雨侵,連一縷頭發絲都是幹爽潔淨的,便那麼眉眼含笑地瞧著他,仿佛在笑話他一身泥血,長衣湿透,那麼骯髒。
“醋醋,你不要我了麼?”梅長生紅著眼叫她。
他不知現實中的宣明珠,會不會聽到他的話。入夢之說,太過有悖於他二十年來學到的聖賢教誨,可是去他的聖賢,他怕她聽到,又想她聽到。他心中有千絲萬縷的委屈,她為什麼要像防賊一樣的防備他呢,為什麼不信他卻對別人深信不疑?
他知道,這委屈是他活該,是他應受,可他已經快受不了了,那個在十六歲崩碎後被他絕望而隱秘地粘好的瓮瓶兒,再次瀕臨破碎了。
哪怕白日裡鎮定自若,到了萬籟俱寂的夜裡,那種折磨幾乎將他撕碎。
人在自己的夢裡,可不可以為所欲為?
雨水衝刷著梅長生赤黑的雙目,他終於勾住宣明珠的手腕,將那串惡心的佛珠用力扯斷。
一顆顆聖潔的白菩提落進泥地,男人十分快意,將女子柔軟的身段壓在樹幹上,用自己的湿衣惡劣地挨上她幹淨的華裳。
森亮目光注視那朱紅的唇瓣,低頭,一下咬上去。
庇她一塵不染是他,拉她共襄沉淪也是他。
仿佛他嘴裡有藥,為彌補白日的遺憾,一股腦地哺喂給她。
碾碎藥渣,舔去藥末,加水反復地翻攪,一錢兩錢地送服,怕藥汁流出她的嘴角,手指捏著她精巧的下頷微微抬起,確保藥缽兒與藥蓋兒沒個縫隙。
激烈的雨聲掩蓋了纏綿的水聲。
久違的香軟,管什麼是夢是真。
他發過毒誓,絕不再強迫她做任何不喜的事。而如今,徹底墮進地獄,食言的小人,懼什麼報應加身。
傾盆大雨盡澆在梅長生身上,他不顧身傷,撐臂將她護在不知花名的樹下,隻有從自己眉梢淌下的雨流,才有資格汙她衣襟,順著她潔白的交領滑進裡衣。
女子說不出話來,用泫然欲泣的神情望著他,眉間的朱砂痣熠熠生香。
這神色催得他情.動。
梅長生鼻息灼熱,卻是忍耐地閉了閉眼,良久,緩緩松開她。
隻偏頭,拿唇角溫柔地一下一下輕碰她的耳垂。
他不能。
她是他餘生的法,不能輕犯。
哪怕身體多一刻也難耐,他仍耐著,耐著,含在舌尖卻不能下咽的折磨逼出男人一聲似哭的音腔:
“醋醋,你救救長生,長生真要瘋了……”
……
下了半夜秋雨,消減了仲秋地氣裡的餘熱。一輛去往汝州的馬車日夜趕路,這一日過了伊川縣境。
過境後馬夫似乎想抄條近道,然而偏生是在縣郊的這條捷徑上,被一個小酒館阻了進程。
原來是有個當地的無賴兒來吃白食,叫老板切了兩盤精牛肉,吃完一抹嘴,要走。
老板要錢,無賴霍然變色,指著肩上鼓囊囊的褡裢說,“你瞧不起誰?某自有銀子,卻不能叫你侮辱了去!”
說著一扯兜裢,拋入與酒館相臨的白魚河,瞬間汩沒下去,坐地大哭,道這家掌櫃坑他的錢!
餘小七駕著馬車過路,說寸也寸,正好遇上這麼一攤事。土路攏共就這麼寬,兩人在路當間一拉扯,車就過不去。
餘小七掛著車裡昏迷不醒的公子,不耐煩地甩了幾下馬鞭喝斥,那二人公說公不理婆說婆有理,哪個理他?
“某褡裢裡有二十兩足銀子,如今喂了魚,都因你這黑店家一句話頂塞的,你快快賠錢!”
“放你娘的狗臭屁!你若不是早知道兜裡沒銀子,會舍得白白丟進河裡去?”
姜瑾在車廂裡守著公子滾燙的一副身子,藥喂不進去,正自急躁,聽到外頭還吵嚷,心頭頓時大怒,就想出去一人一腳通通踢進河裡喂魚。
忽然,一隻手扯住他的袖子。
姜瑾大喜過望地回頭,梅長生睜開眼睫,如張開兩口漆黑的深淵。
借力緩緩坐了起來。
“公子別動,您的傷口才縫好不久,身上還發著熱……”
梅長生唇角幹澀,緩緩轉動木黑的眼珠,夢中的瘋癲,在那張冷寂如霜的臉上已尋不出一絲一毫痕跡。他問,“我睡了多久。”
聲音嘎啞,像摔碎的破瓮片。
姜瑾告訴他已經昏迷了一天一夜。
梅長生不再言語,捂著胸口,安靜側耳,仿佛對車簾外的當地人吵架很感興趣。聽了一陣,稚子學舌般重復:
“放你娘的,狗臭屁,若不是早知道兜裡沒銀子……”
姜瑾寒毛倒豎,“公子爺,您嘀咕什麼呢?”
他目光發怵地盯守著公子,從前隻聽說過磕腦袋將人磕傻的,難道這剜心,也能刺激的人精神有異不成?還是公子燒糊塗了,沒反應過來自己是誰呢。
卻聽梅長生驀道:“掉頭,回京,我有一事確認。”
當時他看見法染倒藥,滿心都是挫敗與痛恨,感情用事的腦子卻忽略了一點——
他為何要倒藥?
從法染當時的行徑看,他應當一早便發覺了他的存在,那個刺激他心的場面,亦是他故意為之。
法染通藥理,蘸指嘗過藥,便該知道那不是周太醫的方。法染是個聰明人,即使一時不保準,但哪怕為了治好宣明珠的萬分之一的可能,怎麼會不經思索,輕易倒掉。
他親口說的血枯症無藥可醫。
他對自己的判斷,就那樣自信麼。
前路上,酒館老板還在大著嗓門掰扯:“我就認定他娘的一件事,你若不是事先知道你布褡裡沒錢,怎麼會舍得白白丟到河裡!”
是啊。
若不是早知道這藥治不了宣明珠的病,法染怎會舍得,白白倒在花土裡。
第56章 誤診
人生一場大夢,世事幾度秋涼。
據說人在大限將至時,此生所有過往都會如白駒過隙在腦海中上演一遍,雲煙散去了,這塵緣也便了了。
——我難道離死不遠了?
這是宣明珠從夢裡掙醒後的第一個念頭。
她披散著緞子般的長發怔坐紗帳中,露出玲瓏的腕子與膩白的頸,被月華綾子褻衫一堆襯,更似一捧精靈雪。隻不過這人此時非但不靈,還有點呆。
那夢,那荒唐的夢,有多麼逼真生色,隻有她自己知道。
荒山,雨夜,花藤老樹,還有一個……放浪子,幾乎要趕上寶鴉那些志異故事的場景了。
宣明珠萬分不解地抬手搓揉唇瓣,又在口中卷卷香舌,自己都不知自己在確認什麼,忽然呸地一聲:“敢是他要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