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的院子,她關起門來誰也不見。
晚飯過後,陸太夫人卻拄著拐杖,一步一步踏足孫女的小院。
第50章 公主一怒
是日天剛放亮,長壽坊陸府門前戒嚴五裡。
一百名暗赤繡甲衛,人手一杆長戟,自那漆黑的府門始,排出一條筆直長龍,駐設於道路兩旁,等闲不許人過。
曬死秋老虎的天氣,硬是被那片冰冷的兜鍪鎧甲撕出一道森寒的口子。
有明眼人認出——這像是大長公主府的親衛吶,尚公主的陸家正辦喪,大長公主卻發號這麼大動靜,似乎不止是單單來上一柱香那樣簡單喲。
直等到日上三竿,等陸府戒嚴的事態賺足了坊間議論,宣明珠方遲遲擺駕去陸府。
她回京之日,陸太夫人又是紅綢又是鼓吹的,很得了一番好名聲,她怎麼著也該禮尚往來才是啊。非但如此,這一趟大長公主還帶上了大理寺的盧少卿和幾名衙吏。
梅鶴庭外調之後,大理寺主簿盧淳風酌情擢升,頂了空出來的缺兒。有這麼個公家人在場,等同昭示外頭,大長公主可不僅僅是去吊唁的。
人是在他們府上沒的,陸太夫人還一心想保住臉面上那層金紙兒,避開興師問罪的名目,可能嗎?
鳳駕至陸府,林氏拄杖攜家眷出影壁相迎,面色果然不大好看。
宣明珠唇畔噙著一層涼薄笑意,從陸家人身上一一掃視過去,望見名義上的那位三妹夫,目光一頓。
陸學菡登時面色煞白,慌忙避開視線,被祖母陸太夫人側身擋住半個身子。
這樣沒骨頭的東西!宣明珠冷笑拂袖,暫壓怒氣,抬履去靈堂為樊城上了三柱香。
而後,移駕正堂中,在一幅登泰山觀日圖的水墨幕帳下坐定,向一地黑壓壓的人輕乜,朝其中一個素白的身影招手,“紅纓過來,坐到姨母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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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了一身孝服的陸紅纓沉默地來到宣明珠身邊,她看著姨母,欲言又止,最終隻是紅著眼,坐在了宣明珠身側的檀石杌上。
堂底下,陸氏三房的人都在了,垂肩拱手的一屋地男女,面面相覷,誰也不敢率先開口。
與三公主那麼個心思淺耳根軟的面人兒相交,他們是摸熟了套路的,可眼前這位可大不一樣,從出生便是說一不二的長公主,如今又晉為大長公主,連陛下亦要禮敬她三分。
一個鬧不好,真會出人命的。
陸太夫人輕咳一聲,長房媳婦張氏巍巍地近前奉上香茶,勉強笑道:“殿下大駕光臨……”
“盧大人。”宣明珠看看日影,捻了捻小指節上的金約指,淡然開口,“審吧。”
“是。”
一直侍立在公主身後的盧淳風應諾,面朝堂下道:
“據悉,樊城公主溺水前幾日,曾與驸馬提出和離,並發生激烈爭吵。我司現懷疑公主身亡並非意外——貴府何人主事?將樊城公主身邊的女使嬤嬤叫來,將樊城公主落水之日,池塘園林的管事與附近大小奴婢喚來,將妾室趙氏帶來,陸驸馬請上前來!”
這一連串吩咐出口有條不亂,堂下眾人卻亂了。大長公主難道懷疑三公主是被人推下水的?這怎麼可能!
雖說陸三爺娶了公主後,兩人的感情便似那溫水煮青蛙,不好也不壞,三爺偶爾悶了,還背著公主在外搞花頭,可話說回來,哪個男人不偷腥,同樣的道理,又有哪個不要命的敢謀害皇家血脈,嫌自己命太長了不成?
陸太夫人臉上的和氣崩不住了,沉聲道:“殿下這是要在陸府設公堂嗎,試問我家犯了哪條罪,殿下又有何憑證,有何文書,便要私審提人?”
白琳橫眉高聲道:“現是殿下問你們話!”
宣明珠鳳眸輕挑,“林嬤嬤,勸你老煞煞性罷,本宮從小哪句話不比聖旨好用,別人不知,你總該知道。”
陸太夫人面皮上最後一層強撐的血色褪去。
旁人稱她一聲陸太夫人,是尊她身為赫赫門庭裡的老太君,而“嬤嬤”二字,卻昭示著她曾為奴僕。
一日為奴,哪怕曾教導的是太上皇後,哪怕已經古稀之年兒孫滿堂,依舊擺脫不去這恥辱的印記。
這一壁盧淳風行進有序地查問,因為此前走了宗人府的過場,未將樊城公主溺亡當成案件來查,陸府的僕人之前也並未受過審訊。
盧淳風將疑點著重落在樊城公主落水當日,府內可有何異常,當時可有人目睹事情經過,亦或聽見呼救聲——奇的是,無論他翻來覆去怎麼詢問,都沒有一人點頭。
他起初懷疑,這些人事先被家主堵住了嘴,再三強調知情不報與做偽證的後果。
宣明珠也發話,她以身份做保,誰能說出真相,非但性命無虞,且有重賞,然而家僕們面色茫茫,依舊無人能提供出有用的情況。
好像就是這麼巧合,無人見到宣明月落水,更沒人聽到呼救聲。
宣明珠見盧大人沉吟半晌,似乎陷入了僵局,心頭浮出一點躁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要是梅鶴庭在這兒就好了,他定能找出疑點。
隨即,她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搖頭將雜念揮去,整合方才這些人的證言,自去思量。
堂下人見大長公主面沉似水,生怕陸家變成第二個觀星樓,一個個鴉雀無聲。便在滿堂寂靜時,忽聽“哎喲”一聲輕呻。
陸家人心裡不約而同一哆嗦,那道聲音,出自陸學菡屋裡的趙姨娘。
隻見這女人穿一身翠綠挑花的紗裙衫,面上敷著厚厚的水粉,捂著顯懷的肚子晃悠了一下,仿佛站不住了。
“秋雁,你怎樣?”陸學菡連忙扶住她。
陸太夫人變色重咳一聲,沒等陸學菡反應過來撒開手,宣明珠凝眉拍案:
“好啊,這是在本宮面前點本宮的眼呢。陸驸馬這副情態,本能發乎內心吶,想必郎情妾意不是一日兩日了,這胎,四個月,五個月?
“呵,驸馬尚主,卻還敢納妾,還敢這麼明晃晃放在廂房養著!林嬤嬤,都說貴府家風嚴謹,本宮今日算開了眼界。”
林氏這會兒心裡已經被宣明珠叫麻了,對方是天家的姑奶奶,愛叫什麼就叫什麼吧。可本朝卻並無律法要求驸馬不能納妾呀,樊城公主嫁進陸家九載,隻下了個丫頭,難道她不生,還要叫夫婿斷後不成?
就是宣明珠,不也給梅家領養了兩個兒子麼?都是女人,這件事上大姐別笑話小妹,她有什麼資格說嘴?
林氏心裡有了數,款款下拜道:“殿下息怒,納妾之事,本是樊城殿下點了頭的,此事樊城殿下的教養嬤嬤與貼身女使都可證明。
“至於殿下懷疑樊城公主落水不是意外,老身也可理解,畢竟事出突然,殿下又是重情之人。可是請殿下細想,傷害公主是滿門抄斬的罪孽,陸家圖什麼呢?”
圖什麼?宣明珠點了點指,據紅纓的說法,樊城此前有意和離,陸家很可能是不想失去尚主的榮耀。
她派人查過,陸氏家宅的翻建與陸驸馬名下的田莊地產,都是用樊城的嫁妝置辦的,若和離,這些通通要物歸原主。
且陸氏一族雖然沒出過一個三品大員,這些年借著尚公主的東風經營名聲,成功打入了世家圈子,混得頗是風生水起。
這時林氏又問:“大理寺的大人查了這一通,老身敢問,可查出了什麼證據,能證明陸府有人謀害殿下?”
盧淳風暗嘆這個老太太不簡單,一問就問到了哏節兒上,他目前還真找不出什麼切實的證據,嘬著牙花子犯難。
宣明珠若成心真想發落人,有沒有證據,原不耽誤她下手。
可這件事的不同尋常之處便在於,樊城若真含冤,她得查出真相替她昭雪,林氏嘴臉可惡,她也得讓她認罪得心服口服。
說白了,她與樊城感情並不深厚,自她出嫁後見面的次數,屈指便可數。
可她既然知道了,就得管。
宣明珠捏住手心,目若寒星:“你府上池塘連著廂房,若樊城當真是意外落水,怎麼闔府無一人聽見她的呼叫聲?”
林氏眼光熠熠相對:“殿下,您一心認定樊城殿下是被人所害,為何沒有想過,老身的這位孫媳婦,也許那日是自……”
“姨母!”一聲尖銳的叫聲霍然打斷林氏的話。
宣明珠詫異地轉頭,“紅纓?”
“姨母,到此為止吧。”陸紅纓的眼淚撲簌簌掉下來,顫抖地指著堂下的趙秋雁,“祖母答應我了,這個女人不會留,等她生產後便把人發賣了,孩子放在莊上養,永不入陸氏戶籍——是不是,你是不是答應我了?”
這個九歲女孩子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種與她年齡不相符的癲狂,林氏在這一刻,與紅纓的祖孫輩分仿佛掉了個個,連忙點頭道:“對,祖母答應你了,絕不反悔。”
“為何?不要!陸郎不要!”被蒙在鼓裡的趙姨娘突聞此事,驚恐地抓緊陸學菡的衣袖,“我肚子裡有陸家的骨肉,你們不能這樣對我……”
廳中轉眼亂得一天星鬥,宣明珠拉住紅纓的手,沉靜地盯著她的眼睛:“姑娘,你冷靜些,你不想查明你母親的死因真相了嗎?還是你知道了些什麼?”
紅纓一改在汝州時的態度,隻是不斷地搖頭。
就在亂無可亂之際,人群邊上,樊城公主的女使蟬兒,忽然咬破嘴唇撲跪在大長公主面前,茹血哭道:
“大長公主,奴婢有一事要稟!奴婢懷疑,我們殿下已有了兩個月的身孕!”
廳堂驟然死寂。
哭的不哭了,鬧的也不鬧了,像滿河塘亂晃的蘆葦被快刀齊刷刷攔腰斬斷,紛紛駭望著語出驚人的小小女婢。
陸紅纓驚詫地跌坐在地,連陸太夫人與陸學菡也一臉茫然地看過去,仿佛不能理解蟬兒話裡的意思。
宣明珠下意識站起身,尾音微抖,問她,“你能確定嗎?”
蟬兒哭著搖頭,說殿下去世前兩個月未曾來月事,可是也未曾召醫診過脈。
陸學菡聞聽,如墜夢裡向後跌退一步,臉色慘白地喃道,“怎麼會,她當真的有了麼……”
陸太夫人眨眼間便鎮定下來,細看,眼底甚至藏了些陰惻的笑意,悠悠接口,“竟有此事?可惜不能驗證了,大長公主若執意查下去,隻能開棺驗屍,那樣的話,隻怕要剖開腹部……”
“不能開棺!”
不等林氏說完,陸紅纓一把扯住宣明珠的衣袖跪下,淚如斷線的珠子灑落,“姨母,求求您,給母親身後一份安寧吧!她金尊玉貴,身軀怎能曝露斫傷,姨母,這樣就可以了,到此為止吧!”
那哭聲落進耳中,如稚鶯泣血,利刃錐心,令人多一聲都不忍猝聞。
宣明珠拉都拉不起她,鋒利的眉梢刺向林氏,朱唇間吐出的一字一句都蘸了冰茬兒:
“是本宮小覷了你。”
皆因方才林氏步步緊逼的話,才給了紅纓這麼大的刺激。
今日鬧到這地步,隻能暫且收場,但這件事沒完。
她長身而起,將帶來的親兵盡數留在陸府,盯住這一家老小,一個也不許放出去,再命盧淳風詳加篩查伺候樊城的娥婢僕役,然後低頭,輕問:
“跟姨母回去嗎?”
陸紅纓惶然搖頭,仿佛她點了頭,便是同意為母親開棺驗屍一樣。
宣明珠不強求她,仍將白琳留在她身邊照應,自己帶著煌煌一行人,踏出陸府大門。
一走出去,宣明珠立即從袖中抽出一張紙條,因著腔中的怒氣未平,連指尖還微微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