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上流著兩條清鼻涕的小童子說完,便仰起頭,好奇地望著這個長相漂亮的大哥哥。
他看見這個大哥哥在牛毛細雨中皺眉,過了一會,從袖管裡拿出一塊比桂花糕還要白的手帕子,一根一根揩動手指,然後在他面前蹲下,微笑。
“可否請你再傳一句話,說,長生無顏面見老師,隻有兩個問題求教——以一千人之命救一人之命,可否?以一千負罪將死之人的性命,救一個大功將死之人的命,又可否?”
童子為難地掰著指頭,大哥哥便又對他耐心地重復兩遍,他才記住這饒口令似的問題,點頭跑回書舍。
童子邊跑邊想,第一個問題連我都知道不行的啊,怎麼能用一千去換一呢,這個人為何要問我們先生如此奇怪的問題?
不一時,童子再次跑出來,仰頭學著夫子的口吻:“先生道:你心裡不是已有答案了嗎?”
梅鶴庭沉寂良久,點頭。
“是啊。我明白了。”
小童子天真地問,“你明白什麼了?”
男人但笑不語,他的墨衫沾了江南湿發不湿衣的梅子雨,氤氲出一道陰冷湿朦的輪廓。
雪色帕子自他修長的指隙滑落,踏靴踩入泥濘中。
梅鶴庭於今死了,從此以後,世上隻有梅長生。
第41章 罪臣之今日,便是梅氏之……
梅鶴庭上次來行宮,是向她作了保的,會在皇帝大婚前將京中的異黨料理幹淨。
結果別說入冬,連中秋還沒到,就在這炎炎仲夏砍瓜切菜般整肅了朝綱。
饒是宣明珠從不低估梅鶴庭的能力,仍驚異於他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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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她原本的想頭,梅鶴庭人在外阜,才智再高也沒法變成靈犀鳥直接飛到禁中陛下跟前,怎麼也須徐徐圖之。
沒想到,他拿一件龍袍作開刃,寶鋒出鞘就驚世,利落不留情地破開楚光王這在洛陽扎根了三世的老竹子,連帶著拔出底下的一大串連須爛筍。
從頭到尾沒出半個月。
那件兒龍袍,應不是她那位萬事謹慎的老皇叔私藏的,可那又如何呢,宣明珠鳳眸輕熠,他老人家的野心都跋山涉水和自己接上頭了,哪裡還算冤了他。
君子可欺之以方,亦可權變行事。如果說從前的梅鶴庭還有些拘泥,如今他願意舍下那份兒自矜,用非常手段達到正途的結果——
這是一把堪用的好刀了。
“傳信給皇帝,說本宮的意思,”宣明珠咬了一半荔枝,赤腳濯在涼殿的曲水龍池裡,趾頭撥弄著水波,吩咐暗衛道,“楚光王府該抄的抄,嫡系該除的除,至於後宅那些不解事的婦孺,能留下一條命的便留個造化吧,眼前陛下一樁大喜要緊,沒的弄得太過血腥。”
雪堂領命去了,澄兒在旁將玉膩渾圓的嶺南荔剝好放在瑪瑙盤裡,不由感慨:
“待此事畢,陛下也該將殿下的長公主銜兒晉為‘大長公主’了,挨了那幫子迂儒這些年的罵,欠了您這些年的尊榮,真是委屈殿下了,奴婢們可都盼著這一日,好給殿下好生磕個頭呢。”
有北衙軍神兵天降般出現在禁苑內,圍剿了那一營的反兵,本身便是對長公主忠君之心最有力的注腳。
宣明珠倒不大計較虛銜,她有私庫有食邑,不靠著這個吃朝廷俸祿。大長公主……好像無端把人叫老幾十歲似的。
她悠然晃蕩雙足,澄澈見底的清波下,那十個趾瓣宛若剝了殼的水菱角,漾起的漪紋濡到輕容紗裙上,湿縠裹玉肌。
想起來問了句,梅刺史近來忙些什麼?
一時有一時的章程,從梅少卿到梅刺史,宣明珠在稱謂上頭不含糊。
底下人回,梅大人下江南了。
“江南。”宣明珠若有所思,撸了下腕子上不知沁著什麼香的菩提子。
*
七月流火,正是一年中最悶熱的時候,唯獨到了七月十五夜晚,淨黑的夜幕無端壓抑得人背脊寒涼。
梅長生踩著中元的尾巴回到汝州城。
此夜不到坊禁時分,街上便沒什麼人了。汝州城不及上京地處王權公卿腳下,金吾不嚴,城肆的街道上處處可見百姓為先人焚化紙錢留下的燼痕,從城垛上俯瞰下去,便如大地貼了一塊塊黢黑的膏藥。
夜風一揚,不幹不淨的紙灰尋覓著陽氣,徑往活人鞋底下鑽。
故有老話講七月十五鬼門開,除了那百無禁忌的,尋常人家黃昏後就早早上了門板不再走動。城門下的兵丁正抱戟打瞌睡,忽然城門樓上的風燈一晃。
照出一人一騎向城門行來。
守城兵衛瞬間悚然。
那馬是渾白的,高踞坐鞍上的人影卻似籠在一片黑霧裡,看不真切,馬下還跟著四扈,腳步仿佛被一根線牽動一般整齊。
守城兵慌忙低頭去找地影兒,等看見了心才落地,舔了舔唇上前問名。
馬上之人並不答言,四角豎風燈下,隻見那枚玲瓏的頷尖輕耷,睫下兩點漆星,兩根精致如白瓷的手指挑了下腰間的篆牌。
守城兵借著昏光抿了好幾下眼皮,才辨出,竟是本阜州長的牙牌,瞳孔舒張,忙告罪讓道。
等一行人穿過城闕洞,守城兵兩隻手心兒皆汗湿了,望著那位大人甚為年輕的背影,暗道一聲乖乖。
新任牧令竟是這麼一位人物。
梅長生入城後不回府邸,直接回了司衙。
解辔踏入院中,他回眸向東南方眺望,看見了那片點綴在山巒間的燈芒,如旅人歸家有了落腳地,餮足收回視線,眸底的陰翳卻一遞一遞凝出霜來。
今夜她殿中的燈,也亮著。
九尾聽見門口的動靜噠著小瘸腿跑出來,沒等靠近一身風塵的主人,又突然奓著毛,惶然折返。
梅長生輕瞥小東西一眼,進門盥洗。
留府的姜瑾走來伺候,梅長生看他一眼,後者趕忙回稟道,行宮一切如常無恙。
梅長生低頭往腕子上撩水,這才問,“上京那邊如何?”
之前為了保持與京城的消息暢通,他將姜瑾留在了汝州。姜瑾命下人去備膳燒熱水,在水盆架邊給公子遞上巾子道:
“楚光王爺孫九人,並五位诰命國夫人,於前日飲鸩伏法了。陛下慈悲,免了滿門抄斬,女沒坊司,男徙嶺南。
“今兒早上得的消息,門下省侍中令江琮褪去具服,白身跪在含元殿前,願以謫官證明自身清白,這會子不知如何了。”
梅長生用幹爽的布巾拭著指頭,抹唇淡諷,“門下省的長官,大晉半個宰相,偏偏是叛王的兒孫親家。”
縱使這位江閣老真不知情,是被宣戬算計入套,也講不上什麼清白不清白的了,這會子不老實實貓在家裡祈盼陛下憐功恤老,非往槍尖上撞,莫非是以為陛下年輕,忘了這些年被他駁諫的革故政策了?
姜瑾問:“難道江琮還打算以退為進,想借此保住他閣老的位置?”
梅長生微笑搖頭。
男人凌銳的劍眉下卻生著兩扇纖密的睫毛,交織成清雅無害模樣。
“大抵是想通了幕後給陛下出策的人是誰,還想著,誅一誅我的心吧。”
*
洛陽,紫微宮。
江閣老六旬年紀,在含元殿外從黎明開宮門起一直跪到正晌午,體力不支暈過去一遭,終於換來陛下召見一面。
他被抬進殿中時,受暑的臉上透著一片土白。皇帝坐在御案後,於心不忍,賜了座。
可江琮未領恩,待勻緩過一口氣,又撲通跪在皇帝面前,顫巍巍揖著白袷袖進言:
“陛下對待宗親使用雷霆手段,臣牽扯在其中,不敢為楚王、為自己開脫分毫。然陛下欲借此番風波整頓內閣,臣雖戋芥待罪之身,受先祖先帝託付社稷,不敢不上諫——”
江閣老正待一鼓作氣說下去,宣長賜拇指的翡玉板指扣了下黃梨案,懶洋洋打斷道:
“行了,閣老的意思,這三年朕已聽得很明白,無非認為裁冗改賦的新政操之過急,不是時候。然閣老保不準的事,朕自有能臣可用,閣老到了致仕的年齡,掛仗養老去豈不太平,這內閣沒了江琮,朕想,它也不會不轉。”
皇帝知道江家的女兒嫁了楚光王的嫡孫,亦即那位想跟他掰一掰手腕子的宣含弼。
宣含弼隨父祖一杯毒酒見列祖去了,江氏本不在賜死之列,亦自盡殉節,他體諒江閣老白發人送黑發人,不願求全責備。
江琮卻猙容力爭:“陛下三思!老臣知曉,上京變動背後是梅長生為陛下謀劃,陛下亦器重此子。然而陛下可否想過,此子年紀輕輕心志深沉,一味奉承陛下施行新政,究竟是為國奉公還是為己邀名?
“陛下褫除老臣,大力起用新秀,是磨刀恨不利,刀利傷人指!臣謫不足惜,死不足惜,隻請求陛下細察梅長生其人才德——江琮之昨日,乃梅長生之今日,臣之今日,便是他之明日啊陛下!待日後他權傾朝野……”
“夠了!”
皇帝忿然作色,年輕的雙目直視下首情緒激動的三朝老臣,“江閣老,你捫心,是否從朕登基開始,你便打心底裡,隻認為朕至多為守成之主,而不能成就中興之業?”
所以才有了那一封封回駁的諫書,永遠說時機不成熟,永遠覺得他是那個十四歲御極的太子,不會長大。
江琮聞言如遭雷霹,身子晃了一晃,軟泥一般癱在細墁蓮磚上。
這誅心之疑,原來才是皇帝打定主意定要削他官職的原因。
皇帝自省一時失人君之態了,略顯輕疲地揮揮手,江琮怎麼抬進來的,又怎麼被抬了出去。
隻不過避免礙皇上的眼,這回一徑送出了皇宮。
待政殿內重新安靜,宣長賜輕吐一氣,從黃梨桌屜中取出梅鶴庭的最後一個錦囊。
看著上面風骨遒勁的六個字,皇帝馨馨然輕笑。
那人是他的少傅,曾是他的姑父,如今是他的愛卿。宣長賜當然信任他,因為,他已經將自身最大的軟肋告訴他了啊。
“鎮國大長公主。”
*
大局定了,梅長生對上京傳回的消息變得不甚在意。
哪怕聽聞江琮告病致仕也無反應,隻問了句,“狄師兄可有動靜?”
他意指的是中書侍郎狄元英,楚王謀反與兵部結黨的事皆與他無關,是三省長官中少有未被牽連的,姜瑾不明其義,回說無。梅長生點點頭,便不再多問了。
他回汝城次日,便將從江南冰鎮帶回的一船新鮮枇杷和荔枝送至九峰山行宮。
說是帶給三個孩子的,宣明珠便不好退還。然裝了那麼些筐子,明眼人都知道他真正想孝敬的是誰,連長公主身邊的僕婢都跟著沾光,嘗到了江左鮮果的水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