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覺這七年,原是她一廂情願。
“本宮可有恙?”
大晉永淳三年春,長公主府大設華筵。牡丹園中,毗臨水榭的五蝠如意戲臺子上,正唱著一折極熱鬧的賀壽戲文。
後宅,昭樂長公主的內殿,針落可聞。
蘇梅茜紅鮫绡帳遮住人影,僅露出一截纖纖皓腕。
清麗的嗓音連問兩聲,茜紗櫥外的太醫臉上一副如臨大敵的表情,沉吟不語。
宣明珠蹙眉,一旁的宮裝婢女隨即挑起簾幔,露出一張昳麗面容。
隻見她身著乾紅蹙金雲錦華服,襟領與袖擺上金絲雙繡鶴,隨意倚著圈椅軟靠,便是通身華貴氣度。
楊太醫的餘光隻掠過一眼,連忙低首,惕然不敢開口。
“有何不好說嗎?”
宣明珠等了一晌,撂下手裡的帕子氣笑:“怎的本宮是患上了不治之症,還是這生辰要變忌日了?”
四月初八,佛誕日,也是昭樂長公主二十五歲的生辰。
大晉自先帝朝伊始,崇佛之風漸重,故此日洛陽城百官輟朝休沐,恰逢公主府大排筵宴,諸賓來賀。
宴會中途宣明珠覺得頭暈欲嘔,擔心失禮於人前,這才召進太醫診脈。
“哎喲小殿下、小祖宗,今日可是您大好的日子!”奶姆崔氏聽了急忙嗔道。
壽辰節下,說甚生的死的沒個忌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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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心中壓著一股子氣,崔嬤嬤知道,是氣驸馬沒為她準備生辰禮,又不願拉下臉去提醒,正鬧著別扭。
被諷刺一通的楊太醫眼皮直跳——誰不知昭樂長公主是高祖晉明帝最寵愛的女兒,先帝爺又極為寶貝這個皇妹,其出閣前的張揚恣肆,可聞名洛陽一百零九坊。
嫁人後,賢良淑德了不少,有兒女繞膝,如今又是風華正茂的好年紀。
楊太醫心頭閃過深深的惋惜,字斟句酌地回道:
“啟稟長公主殿下,殿下脈象,與當年柔嘉太皇太後的病症……頗為相似。”
宣明珠驟然抬頭,崔嬤嬤失手打碎了手中的冰梅青花盞。
*
“大皇姐怎還沒出來,今日繁花著錦的熱鬧,沒了她這位主角可行?”
牡丹園左近戲臺的筵席上,說話女子身著一襲水藍地十樣錦妝花裙,乃是晉明帝的六公主宣明雅,封號成玉。
她身旁坐著晉王府的寶箏郡主,年前才及笄,名喚宣佩,以紈扇掩口道:
“方才我瞧著長公主姑姑臉色有些發白,想是飲多了酒,去後頭換衣裳了。”
“你也瞧出來了?”
剛熬死第三任驸馬,正享受孀居之樂的成玉公主一笑,從身後的柔美少年手裡接過一片玉桂糕。
“哪裡是醉酒,恐是勞累的吧。誰不知這場生辰宴,名義上是梅驸馬為她操辦的,實則還不是宣明珠親力親為地操勞。嘖嘖,就是為了要旁人覺著呀,梅驸馬心裡有她。”
寶箏郡主心知兩位姑姑打小就不對付,裝作聽不出話裡的嘲諷,乖巧附和:“這樣啊。”
“可不是?”成玉嘴角微翹,邊看戲邊說道:
“得父皇寵愛又如何呢,還不是綁了個不愛她的男人在身邊,貌合神離,還得替他養著兩個不是嫡生的兒子,個中滋味,呵呵。”
宣佩但笑不語,聽著長輩的陰私事,心情微微愉悅。
她與那位高貴的姑母當然沒什麼過節,隻不過長公主在她人生的前二十年,活得實在太過順遂。旁人向她仰望久了,難免抱怨脖子酸,連帶著心裡也酸。
人皆道晉明帝寵愛長公主勝過太子,為長女破例建行宮,賜蟒服,撥禁軍,賞私庫。
單拎出任何一條,都足以惹人羨慕嫉妒。
——當然,那是嫁人前的宣明珠了。
成玉公主側目向男席間,瞧見那道孤拔如冷松的身影,遂意一笑。
梅鶴庭,昔年帝師的親傳學生,晉明帝欽點的探花郎,身上那股子清冷禁絕的勁兒,嘖,真是勾人。
可惜呀,分明宰輔之才,一朝被長公主在瓊林宴上相中,從此斷絕了走到仕途最高處的可能。
心高氣傲如他,豈會不怨宣明珠?
反正這二位成婚多年,共同出現在人前時,她是沒見梅驸馬笑過幾次。
成玉公主心中得意,遐想著她那個大皇姐背人處的狼狽,隨手拈向水晶盤中的荔枝,突然驚呼一聲。
一盞新鮮研磨的墨汁從天而降,一星半點沒浪費,全潑在了她新裁的什錦裙上。
“呀!”寶箏郡主擦著手背,也跟著遭了池魚之殃。
那道鴉青色的小身影顯然熟知地形,溜得飛快。成玉公主咬牙切齒的當兒,罪魁禍首已連影子也不見了。
四周投來驚詫的視線,成玉的臉色比墨還黑,半晌啐出一聲,“沒教養的東西!”
*
“……成玉公主胡沁了些言語,許是恰巧被小小姐聽了去,氣不過,便潑了成玉公主一身墨。”
楊太醫前腳剛走,宣明珠掩著長睫不知作何想,即刻有人將前頭的風波稟報進來。
公主府邸重地,暗處自是不缺耳目的。
隻不過影衛迎宵說著說著,察覺殿內的氣氛有些不對。
崔嬤嬤一個勁兒給迎宵姑娘使眼色,泓兒澄兒兩人,眼圈發紅,好似剛哭過的樣子。
這是怎的了?迎宵納罕。
長公主殿下氣量素來豁達,聽過的酸話林林總總也有幾籮筐,從來一笑置之。成玉的嘴臭也非一日兩日,何故今日一反常態?
“別停吶,”宣明珠木然抬起微白的臉,“六丫頭的那些話,你一五一十講來。”
迎宵這才注意到,殿下的眼神也不同往常。
以往遇到再大的宴會、經手再瑣碎的府務,隻要一提起驸馬,殿下的眼神立刻會變得如汪了一池春水般溫柔。
此時,那雙漂亮的眼裡,隻有冷寂的霜色。
迎宵低道:“成玉公主說,殿下選了個,不愛自己的男人在身邊……”
那些話她難說出口,又不敢隱瞞,有一說一全交代了。
宣明珠盡數聽著。
貌似沒上心,卻不由想起與梅鶴庭成親這些年的種種。
當年對他一見傾心,向父皇磨破嘴皮子求來這樁婚事,起初她擔心這位出身江左清貴世家,比自己還小一歲的梅公子性子傲,不喜尚公主。
所以在婚後,她舍了許多公主的儀制與排場,為他甘居後宅,洗手做羹湯;
她性喜熱鬧,他卻蘊藉好靜,怕他嫌自己不學無術,宣明珠從此收起了馬鞭酒具,改拗性情,學習書香世家的淑雅得體;
他連笑的時候都少,宣明珠卻還安慰自己:本宮的探花郎,自是生性便不愛笑的。
在旁人眼裡,這些卻成了她堂堂長公主上趕子的笑柄。
宣明珠垂下纖濃的眼睫,“寶鴉人呢?”
迎宵小心翼翼道:“小小姐的事被驸馬知道了,著令大公子捉回小小姐向客人道歉,然後……將小小姐關進祠堂抄書去了。”
又關祠堂抄書?崔嬤嬤皺眉,小小姐才五歲啊。
她心中埋怨驸馬太不近人情了些,猛然記起公主如今急不得也氣不得,鼻腔驟然酸澀,忙勸慰道:
“殿下莫急,想是驸馬一時氣狠了,小小姐那邊總歸有大公子照顧著。”
沒等說完,老婦人自己先忍不住哽咽起來。
猶記十幾年前,柔嘉太皇太後突患疑症,太醫號脈後說,是世上罕有的疑難之病,叫做“血枯症”。
當時在宮裡宮外徵集了無數方子試驗,都藥石罔效,結果隻熬了半年時間不到,太皇太後便薨了。
柔嘉太皇太後,是長公主的生母。
那一年殿下才十一歲,眼睜睜看著她的母後油盡燈枯。
現如今太醫又說,長公主的脈象與昔年太皇太後如出一轍。
崔氏痛惜地望向自己一手奶大的殿下,心口如同扎進了一根冰稜——老天爺這是要摘去她的心肝嗎!
為何偏偏是這個病,這是不治之症啊!
宣明珠那雙凝睇含情的飛鳳眸,此時沉寂得無一絲波瀾。
她推開卍字不到頭的雲紋窗,瞧著圃園中幾棵鮮活盛放的晚春桃,聲音有些虛渺:
“嬤嬤你看,我說得準不準?如若這還不是金口玉言,便當我白做了這天潢貴胄。”
崔嬤嬤紅了眼,正在這時,門口的珠簾被挑起,一道清谡的身影邁步進來。
崔嬤嬤的勸解便沒能出口。
男人的身量高挑勻停,此日又穿一件玄青地滾竹紋缂絲襕袍,腰封一絲不苛的束勒出蜂腰窄背,長身立在那裡,越發顯出一種清雋嶙峋的威儀來。
迎宵等回神見禮,梅鶴庭輕輕點頭,謹守禮節止步於紗帳外。
他低頭瞧了瞧宣明珠的臉色,“外頭的客還等著,殿下何處不適?”
崔嬤嬤一向尊敬驸馬爺,此時心中卻憋屈著一股無名怒火——如果驸馬得知公主得了那要命的病,可還會待她如此不冷不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