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安芝回禮,看他打扮應該是村子中較為德高望重的人,“我們是從大周金陵城過來的商客,想向您打聽一下關於他的事。”
男子看向李致,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人:“他是被我們的漁網拉上來的人。”
來的人是這村子中唯一會說大周話的,從他的口中安芝得知,李致是在三年前被漁船救回來的。
三年前十月裡,算著海上暴風雨過去的時間,水城有許多漁船出海捕魚。
這邊村子裡當時有三條船出海,開的稍遠了些撒網,與漁船群分開大約兩三日後,他們的船遇到了漂流在海面上的破碎船板,依照以往的經驗,他們知道這是有船遇到風暴了。
他們有嘗試去找人,但因無法確定出事的地方,看到的始終都是些碎木板,直到兩日後,他們的網被拖住。
李致是連著個大箱子被拖上來的,拖上來時呼吸幾乎要沒有,他們猜測他應該趴在箱子上被拉回來的網兜著了,身上大大小小數處的傷,所幸沒有致命處,這才讓他活下來。
“我們救了他之後,他一直生病,發熱,我們之中的一條船隻好先回來。”接連病了數日,醒過來後的李致什麼都不記得了,不記得自己是誰,從哪裡來。
把李致救回來的是阿娜的叔叔,在養病期間都是阿娜照顧他的,兩年前李致幫著村子裡賺了些錢,大家幫忙在這裡給他們造了房子,兩個人成親還有了孩子。
這兩年裡,他們也試圖幫李致找親人,記起以前的事,但他身上所留下的就隻有這幾樣,就連他的名字都是依照著木牌上的字,找人辨認後才這麼叫的。
唯一有的線索,就是他對瓷器的喜歡,可在水城這裡,這也說明不了什麼。
“你們是林的家人嗎?”
幾個人齊齊看著安芝他們,沒有惡意,反倒是很希望幫林找到家人。
安芝看著李致,早前剛認出他時的激動漸漸平息下來,三年她都等了,隻要是還有希望,她都可以繼續等。
安芝讓寶珠去牛車上取東西,深吸了一口氣衝著他們微笑:“能否收留我們一晚上,我想和他談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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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寶珠按安芝的吩咐在廚房裡做菜,屋檐下,油燈的光線昏黃,李致看著桌上幾套瓷具,神情終於有了些變化:“我以前是做這個的?”
“你過去是計家的管事,年輕時就跟著我大哥一起外出做生意,瓷器是你接觸最多的東西。”安芝將木牌拿出來,“你還記得我大哥叫什麼嗎?”
李致搖頭,安芝沾了筆墨在紙上寫下計安林三個字,隨後又寫下李致二字,但他的反應並不大,顯然是一點記憶都沒有。
“你父母早逝,很小的時候就被李管家帶來了宣城,十二歲時到商行幫忙,之後一直跟在大哥身邊,這木牌,是我和芍姐姐去觀山廟求來的,帶在身上也有幾年了。”安芝看著手裡的木牌聲音微頓,“他們在你身上發現了這個,是不是大哥交給你的?”
回答安芝的隻有平靜,三年前被救時他不記得,如今依舊如此。
可安芝卻無法像他一樣平靜,從進來到現在,她說了很多,努力維持的鎮定在李致的“毫無印象”下漸漸失衡,安芝的語氣逐漸急迫。
“你們在海上的時候,三艘船上的羅盤都出現了問題,為什麼會沒發現?”
“出事的時候大哥是不是和你在一起,這木牌在你身上,他是不是交代了你什麼?”
“李大哥,你被他們救上來時是在貨箱上的,那大哥呢,他在哪裡?他是不是還活著,你和小叔都活下來了,他呢!”
安芝站了起來,面頰微紅,情緒看起來有些激動:“蘇祿出海的漁船那麼多,是不是還有別的船發現了出事的商船,除了你之外,還有人活著對不對?”
李致怔了怔,他低頭看被她捏在手中的木牌,眉頭輕皺。
這樣的沉默到了安芝眼底,像是一記重錘,又將她打了回來,強烈的窒息感,讓她的思緒陷入了混亂。
明明希望就在眼前,卻如何都到不了的感覺,讓人無力到想哭。
咚的一聲,屋門口傳來響聲,李致的兒子站在那兒,腳邊是掉下來的藤球,小家伙撿起球後蹬蹬蹬跑到了李致的腳邊,撒嬌喊了聲。
李致將他抱起來後,他則是張著大眼睛看著安芝,一臉的好奇。
安芝扶著桌子的手用力握緊,她緩緩坐下來,不甘心道:“李大哥,你真的連李管家都不記得了嗎?”自己的親人,即便是忘記了,提起時也不該毫無感觸。
李致抱著兒子,輕輕晃動,過了許久他才開口:“有時候做夢,我會夢到有人叫我。”
安芝驀地抬起頭,李致微皺著眉頭,想了會兒:“但看不清樣子,隻是不斷在叫我,讓我照顧好自己,有時,我也會夢到一些屋子。”
“你跟著大哥出航,李管家都會這麼囑咐你,那些屋子,是不是這樣的?”
安芝拿起筆飛快在紙上畫下一些宣城的屋舍,商行,府宅,還有李管家老家那邊的屋舍,李致的視線最終是定在李管家老家屋舍那邊。
“是這個嗎?”
這是三年來,李致第一次看到夢中出現過的屋子,之前妻子想幫他找尋記憶時,找來的各處屋舍都不相同:“很像。”
安芝臉上一喜:“這是你小時候住過的地方,在李管家帶你到宣城前,你一直住在這裡,生活了有五六年之久。”
李致看著紙沉默。
安芝感覺自己找到了突破口,她提到李管家他沒印象,提到大哥和商行的事他都沒印象,或許是因為這些無法形象出來,但要是把李管家的畫像拿來,他也許就能記起些什麼,同理,她可以給他看大哥的畫像,宣城的街巷,那些他每天必經的路。
或者幹脆,把他帶回去,把他置身在熟悉的環境中,比從她口中說出來,更容易幫他恢復記憶。
想到這裡,安芝的心裡又重新燃起了希冀,她指著桌上的花瓶:“他們說你喜歡瓷器,我聽李管家說起過,最初帶你入行,談的第一筆買賣就是這個,那次出航,船上也有不少瓷貨。”
李致眼神微閃,神情松緩了些,他其實也不算是什麼都不記得,隻是印象中的人和事都是模糊的,他無法將眼前這位姑娘說的話與記憶裡少得可憐的碎片重疊起來。
而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她手中的這些瓷器,或許就如她所說,他原本就是吃這口飯的,所以在當初醒來後,他因為失憶無措時,靠近這些東西才會給他安寧。
在廚房中忙碌的阿娜出來了,笑著招呼他們進去吃飯,夜色下,暖人的燈光映襯著這一家三口的和樂,仿佛除了這張臉,所有的一切和她所知道的李致無關。
安芝的視線漸漸模糊,她又不敢靠近了,她怕這又是自己想多了的一場夢,這件事在心裡沉的久了,再也經不起它撥弄。
耳邊響起腳步聲,安芝沒有回頭,輕嗫了聲:“權叔。”
寬厚的手掌覆在了她的頭上,輕輕摸了摸:“大小姐,大少爺吉人自有天相。”
安芝的視線越漸看不清,那一家三口的身影,逐漸和燈光融合在了一起,一團的暖黃,她輕聲:“權叔,您不必安慰我,我什麼都明白的。”
三艘船幾十人,縱使小叔和李大哥都還活著,大哥活下來的可能性也是微乎甚微。
可她就是,不甘心啊。
這三年來老天爺總在給她希望,在她要接受事實時拋給她線索,再讓她失望。
權叔嘆氣:“大少爺一定希望小姐好好的。”
安芝低頭,眼淚落下來,掉在地上消失不見,她哭笑:“權叔,或許老天爺要告訴我的不是大哥還活著。”
她驀地抬起頭,擦去眼淚,視線回到了清明,她直直看著那屋內:“老天爺或許是想告訴我,那場海難並非意外。”
權叔也知道她的脾氣:“小姐是想帶他們回去。”
安芝點點頭:“隻有回到宣城看到那些熟悉的人和事,他才能夠想起來。”蘇祿的一切對李大哥而言都太陌生,沒有熟悉感也就回想不起什麼來。
“要是他們不想離開這裡。”
安芝怔了片刻,轉身朝屋外走去,聲音漸遠:“我不會逼迫他們。”
權叔目送了她,繼而看屋內,長嘆了聲。
……
翌日,在金陵已然是秋季,在蘇祿這兒,迎來的還是炎熱的一天,安芝從瓦屋內出來,院子內隻有那個孩子在玩。
看到安芝後也不認生,朝她跑過來,將手裡的藤球塞給她。
李致給這個孩子取名叫沐,安芝把他抱了起來,遺傳了父母優點的小家伙,一雙大眼睛炯炯有神,分外可愛。
這麼大的孩子顯然是靜不住的,在安芝懷裡呆了不過片刻就要下地,下地之後又要拉著安芝陪他玩,雖然語言不通,但這並沒有成為兩個人之間的交流障礙,咿咿呀呀的,安芝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將他塞給自己的藤球滾給他。
這時屋外傳來叫喊聲,安芝抬起頭,門被推開,是昨日在村口遇到的婦人和孩子。
那孩子風一陣衝進來,安芝手快將沐抱起來,那孩子飛奔到了安芝腳下,抱起藤球就要往屋內衝,抓都抓不住。
安芝抬頭看婦人,她顯然是沒覺得自己的孩子有什麼不對的,隻懶懶說了幾句後,看著安芝。
安芝平靜與她對視了會兒,婦人大概是想起了昨天的事,嘴裡念叨著,從安芝身邊經過,徑自去了屋內,把孩子拎出來時,手裡還多了個籃子,上邊是滿滿一籃子的吃食。
接著她就若無其事的帶著孩子離開了。
安芝有些反應不過來,這算是拿還是偷?李致和阿娜都不在家啊。
安芝懷裡的沐衝著那籃子奶聲奶氣說了幾句話,可惜安芝聽不懂,這時阿娜回來了,正遇上要出去的婦人,阿娜臉上的笑容在看到婦人手中的籃子後收了回去。
兩個人在門口爭執了起來。
很快,不遠處又走過來一個人高馬大的男子,面相有些兇,大步走到婦人身旁,看到她拎的籃子後露出了笑容,接著便對阿娜說了一連串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