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逼真,安芝讓小梳子假造這墳墓時,周圍的雜草都是盡可能的不要破壞,在墳墓修好之後,又另外移了些雜草,左右都是枯萎的,瞧不出真假來,而孟子書眼前的墓碑也是做舊的,從別處挖來,石塊表面泛著青灰,後邊的墳被藤蔓環繞,葉是枯黃,其中夾雜著幾片綠,也是即將凋零。
孟子書放下食盒,伸手將纏繞在墓碑上的枯藤撥開:“我在這山上找了兩日,隻有這裡是沒有碑文的。”
話語一頓,他蹲下身子,從食盒中取出杯盞後,用袖子抹幹淨了墓碑前的石塊,放上杯子,倒酒:“沒想到沈家能對你下這狠心,連祖墳都不肯讓你葬。”
沒人回答他的話,孟子書將一杯酒倒在了地上:“你是不是在怨恨我。”
安芝讓小梳子與寶珠在原處呆著,自己慢慢挪往墳墓那兒,此時傳來孟子書的聲音:“歆兒,將你送到那裡,並非我本意。”
“是你爹娘逼的太緊,你跟著我走後,沈家一直暗中派人找你下落,我也是沒辦法,想著無法帶你出城,就將你暫時留在榮家,我先回家一趟,屆時再回來接你,卻不想他們竟將你賣去了玉明樓。”
“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已經有了我們的孩子。”
“歆兒,你莫怪我。”
孟子書緩緩蹲坐下去,第二杯酒在手中,沒有倒下去,安芝看不到他的神情,隻從他背影中覺得他似是在抖動。
“我以為沈家會接你回去,卻沒想到你竟已經離世。”聲音頓了頓,安芝聽到了倒酒的聲音,孟子書的聲音裡充滿了悔恨。
安芝用力握緊了拳頭,想要衝出去質問,又忍下了,不試不知道,這個人真的是滿嘴謊話,他會不知道大小姐已經過世?他來金陵兩年了,就算是之前沒打聽,這兩年裡都不可能會一無所知,外邊都在傳沈家大小姐早在七年前就發瘋病死,他卻說不知道大小姐已經離世。
當著離世之人的面這麼說,是真以為午時的太陽引不來這鬼魅,不會來向他討說法。
“歆兒你別恨我,要怪就怪當初你爹娘如何都不肯同意讓我們在一起,若非他們阻攔,我們的孩子如今就有六歲了。”
“這些年我有時也會夢到你,離開金陵去膠州後,我認識了個女子,她與你一樣善良,五年前她父母同意把她嫁給我,如今我們有兩個孩子,你可還記得我們說過的,我給第二個孩子取名就叫瀝兒。”
“沈家既然不願將你遷入祖墳,待瀝兒長大,我就讓他認你做幹娘,每逢祭祀之日,讓他為你添一口祭飯。”孟子書說著,從食盒底下拿出一沓厚厚的紙錢,燒在墓碑前,“我會去寒山寺為你立個牌位,受香火之供,望你早日轉世投胎。”
做完這一切,孟子書凝視著墓碑,在太陽微斜,樹蔭擴開時,他起身,拎著食盒離開。
Advertisement
看著這身影離開,安芝從草叢中起身,許久才平復了氣息,看著空闊的天。
大小姐,為這樣的人變成這般,真的不值得,他甚至都沒有對當年的事愧疚,一直在為自己開脫,責怪沈家人沒有同意你們的婚事,辯解不是他將你送去玉明樓,他會來這裡,隻不過是因為聽到了別人的酒話,在巷子中被嚇了一遭良心不安罷了。
“小姐。”寶珠走過來,看安芝如此,也有些不太敢說話,小姐打從前些天認識了孟大夫夫婦後就經常一個人發呆。
許久之後安芝才開口:“寶珠,馬車可備下了?”
“備下了的。”
“先回商行,你替我,跑一趟沈府。”
……
沈府這兒,李忱在林家二姑娘派人送來的信交到大少爺手上時,原以為是商議生意上的事,可大少爺足足是在書房內關了自己近兩個時辰,隨後去了閣樓那兒,在大小姐那兒又呆了快一個時辰後才出來,出來後的第一句話,便是吩咐他,約林家二小姐一見。
此時距離林家二小姐派人送信過來,已隔了大半天,李忱看著黑漆漆的天色,雖不知信上內容,但他是第一回看到大少爺露出這樣的神情,思量下,李忱還是決定不等明天一早,現在就親自去一趟林府,將少爺的囑咐送達。
書房內,沈帧坐在椅子上,一下下撫著懷裡已經睡著了的團子,李忱送來的信就擱在桌上,窗外風一吹,信紙吹開了兩頁,露出第三頁的字:孟子書已成婚生子,我對大小姐的事所知不全,未免誤判,將此事告知沈少爺,希望對大小姐的病情有所幫助,也請沈少爺放心,我不會對外透露任何。
“你說,這算不算是我的運氣。”沈帧輕喃了一句,他想過她承認自己身份的許多種方式,倒是沒料到會是這種,還以為她會再咬牙上一陣子。
沈帧垂眸,吵醒了懷裡的團子,它張口打了個哈欠,呆模呆樣的看著沈帧,沈帧轉頭看向信紙,目光落在孟子書三個字上,眼神驟然冷下,是時候該醒了。
這廂安芝收到了口訊後睡不著了,李管事傳話,說明日下午約她在寒山寺見一面,順道帶大小姐出去走走。
安芝當即明白了這番話裡的意思,沈帧是要用孟子書刺激沈大小姐醒過來。
他與她想的一樣。
“小姐,這孟大夫真是那傳言中將沈家大小姐賣進窯子的人?”寶珠尤覺得不太能相信,畢竟是那樣謙和的一個人,她也見過孟大夫與他夫人恩愛的模樣。
“是不是他賣的,還有待查證,但他的確是拋下了懷有身孕的沈家大小姐,這麼多年不聞不問,來了金陵城都不敢打聽,他心中怕是虛的很,沈家大小姐會變成那樣,就是他害的。”安芝總覺得這事兒哪裡還透著些奇怪,可又想不明。
“那孟夫人怎麼辦?”
安芝的心沉了沉,眼前略過那兩個孩子與李氏的臉,緩緩揪緊了衣袖,那樣一個人,會對李氏長久的好嗎?
“小姐可要去?”
“去。”
幾乎是一夜未眠,第二天再醒來時,天已大亮。
天氣是出奇的好,前幾日接連的大雨,入了深秋後,天色反而是好起來,安芝前去主院請安過後,帶著寶珠出了門,快至中午時到了寒山寺,沈帧安排的地方就在之前她們住過的靜修院內。
快到主屋時遇到了守在外面的小蘭,她一眼認出了安芝,喊了聲:“歡兒姐姐。”高興的迎了過來,“你去哪兒了?一年多不見,李管事說你回家去了,都沒與我們道別,大小姐時常念起你。”
說完後她才發現安芝的穿著不一樣,身後還有個丫鬟跟著,便有些疑惑,安芝輕輕拍了拍她肩膀:“遲一些再與你說,大小姐呢?”
“在屋裡呢,大少爺帶小姐出來,說給大小姐請了個大夫過來診脈。”在君怡園裡呆了一年多,小蘭也學聰明了,看不透的事兒就不說,帶了安芝進去,主屋內沈歆靠在太妃椅上,沈帧正在陪她聊天。
安芝進去後沈歆見到她,不覺有異,甚至是不記得安芝走了已經有一年多,就像是出去了一上午而已,笑著要安芝過去:“歡兒,來,姑娘家還是這般好看,過去穿的太素了,阿帧你說呢。”
沈帧轉頭,目光落在安芝身上,噙著些淡淡的笑意,倒讓安芝有些不自在了,沈帧輕笑:“長姐說的是,姑娘家是該這樣穿。”
沈歆嗔了他一眼:“我也沒哪裡不舒服的,你何必特意將大夫請到這裡來。”
“聽聞這個大夫醫術了得,姐姐不若就當是診個脈。”
話說完,李忱便在外稟報,說大夫來了,這邊小蘭將屏紗挪到了太妃椅前,遮住了安芝和沈歆,很快,李忱將人帶了進來。
孟子書看到屏紗時並未覺得有什麼奇怪,他也出過大戶人家的診,閨中小姐多不示人,以屏紗相隔。
“孟大夫。”
孟子書抬頭,看到屏紗外的沈帧,略感覺有些眼熟,但記不起是誰,便謙和的點了點頭:“張公子。”
“我姐姐近日總覺得心口發悶,夜裡易驚醒,還請孟大夫替她瞧一瞧。”
沈帧看著他,臉上帶著淺淺的笑,顯得十分隨和,孟子書走過去時瞥了眼他的雙腿,並未多想,坐到了屏紗外,向那屏紗內若隱若現的人影道:“還請姑娘將手伸出來。”
一雙纖細的手從屏紗內探出來,紗幔晃動間,隻見了裡面的人衣著是素白的,孟子書輕輕按了她的手腕,片刻之後問道:“姑娘可有胃口不佳?”
須臾,裡面傳來溫柔的聲音:“並無。”
“夜裡醒來時可會覺得口中泛苦,易渴。”
沈歆想了想,她倒是沒注意,身旁的安芝替她回了話:“小姐夜裡醒來,偶爾會覺得渴。”
孟子書點點頭:“是否偶爾會覺得雙腿無力,人易困頓。”
安芝道:“是。”
孟子書離手:“姑娘是泛了熱症,除湿祛熱即可,我為姑娘開幾貼藥,再以藥浴同治,能改善其症。”
沈歆原本是覺得沒病的,被他這麼一診治,倒顯了身體不大好,她抬起頭正要與屏紗外的沈帧說話,臨著的窗外一陣風吹進來,吹開了屏紗,這邊孟子書正好抬起頭,看到了渾身素白的沈歆躺在那兒,視線瞧了他這處。
咣當一聲,孟子書手中的匣子掉到了地上,沈歆先是一怔,隨即整個神情都變了,她直直看著孟子書:“相公……”
孟子書猛地站起來,腳不甚穩,又坐到了椅背上,整個人便跟著朝後仰去,跌坐在了地上。
沈歆忙起身過來扶他,滿臉的關切:“子書你怎麼了?阿帧還說你帶著瀝兒回嚴州老家探親去了,何時回來的?”
孟子書往後退了幾步沒能起來,高聲道:“你別過來!”
沈歆整個人頓在了那兒,她雖不記得過去的事,可她能夠分辨出此時孟子書眼底的慌張與不置信,他好像很震撼屏紗後面的人是自己。
就這發怔的空隙,孟子書終於能站起來,這時他看到了屏紗後的安芝,震驚是一件連著一件的,視線再落到沈帧那兒時,心中有一個猜測逐漸上浮:“你們!”
沈帧臉上的笑意淡去:“孟大夫,七年前你帶姐姐離開時沒能見上一面,如今確實是遲了許多。”
“你是……沈少爺。”孟子書難以消化眼前的一切,也就是在前一天,他才去寒山寺後邊祭奠過沈歆,目光落到安芝身上時他猛地意識到,這一切是個圈套,沈歆沒死,而這個林姑娘,是故意接近他們的。
“怎麼,七年前隻遙遙見過我一面,如今認不出了?”
孟子書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他今日是接了出診才來這裡,卻不想是受人安排,再看眼前的沈歆,又是說不出的奇怪,他心中慌亂的很。
“子書,你怎麼樣了有沒有摔著……”沈歆此時眼中卻隻有孟子書一人,對弟弟說的話充耳不聞,隻想去扶他,可她越是靠近,孟子書就越是後退,臉上和動作都寫滿了抗拒二字,她怔怔看著他,“子書,你怎麼了?”
“我。”孟子書心亂如麻,不知該說什麼。
“七年前沈家將她從玉明樓中帶回,她就一直瘋瘋癲癲沒有好過,她記不得當初你拋棄她的事。”一旁的沈帧為他解了禍,半分拖沓都沒有,“孟子書,今日找你前來,隻要你做一件事,我姐姐不願記起來的那些事,你幫她回憶,直到她全部想起來為止。”
孟子書驀地抬起頭看他,有些難以置信。
這時李忱已上前推了輪椅,沈帧漠然看著他:“你若辦不到,我就將你妻兒請到這裡來,或者讓你死在她面前,徹底斷了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