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它進入了屋後,19:28出來。
19:35出現在一家刺繡店門口。
19:42出現在通往南門的小徑上。
19:50它跑出南門。
黎穗這才記起來,自己是在哪兒見過這條小狗——在南門口的另一個糖畫攤旁。
“兄弟,你好牛啊。”保安拍拍周景淮的肩膀,“你這什麼軟件啊?”
“大學時候跟別人一起搞的小玩意兒。”周景淮一語帶過,看向黎穗問,“打算怎麼解決?”
黎穗想了想,但凡小狗身後跟著人,她都會覺得這可能是一場骯髒的商戰。
但看監控內容,應該純屬巧合。
門口那位奶奶,讓她不由想起爺爺,黎穗最終還是軟了心。
“算了吧。”黎穗安慰自己,“也沒多少錢。”
周景淮便沒再說什麼。
倆人從保安室回到店門口,卻意外地看到那位奶奶正牽著“肇事狗”四處張望。
看到她,奶奶立刻迎了過來,抱歉地伸出手,手心裡是一截包裹在電線外的藍色保護軟管。
“不好意思啊,我剛看旺旺叼了一截這回來,我就猜它大概又是咬了哪裡的電線,進來一看,果然有一家斷電了。”
“奶奶。”黎穗有些驚訝,“您知道我是這家店的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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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笑笑:“你爺爺還在的時候,我們經常遇到,他總跟我提起你,還給我看過照片。糖畫現在沒什麼年輕人愛做,你能繼承下來,你爺爺一定也很開心。”
明明算是競爭對手,但在眼前老人的眼睛裡,黎穗看不到絲毫對手間的戒備,有的,隻是滿滿的欣慰和期待。
於一些心懷熱忱的老一輩手藝人而言,似乎賺錢並不是第一位,有人做,才是第一位。
看著眼前老人慈祥的面容,黎穗一瞬間有些鼻酸。
“你看看修電線要多少錢?”奶奶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略顯老舊的紅色錢包,裡面放著一些紙幣,她低頭挑選,拿了其中唯一的一張百元大鈔。
“你看這夠不夠……”
“不用這麼多的。”黎穗從裡面抽了一張十塊錢,“這就夠了。”
“這夠了?你放心,奶奶擺攤是因為沒事幹,不缺錢的。”
“真的夠了。”黎穗安慰她道,“我有認識的電工師傅,能給我便宜價修好。”
“那就好,那就好。”奶奶牽著狗繩,又一次道歉,“真的太不好意思了……”
“沒事的。”
黎穗送走了奶奶,卻發現周景淮正目光沉沉地看著她。
她瞪他一眼:“幹嘛?”
“還以為你不會收她錢。”
“為什麼不收?損人財務,賠償是應該的,而且我不收錢,她估計也不安心。”
黎穗從自己口袋裡掏出兩張二十,加上奶奶給的十塊,豪氣地甩他手裡,扔下一句:“來!周師傅!請開始你的表演!”
周景淮:“……”
*
折騰這一遭,店裡重新亮起燈時,已經閉市了。
黎穗核算了一下今天的營業額,接近三百,在隻營業了大概三個小時的前提下,已經算很好了。
她收拾好工具,看著空蕩蕩的小徑,才想起:“丞丞呢?”
周景淮說:“讓司機送回去了。”
“哦。”黎穗拿起鑰匙,食指勾著環,轉了一圈,“那你今天,就跟我體驗一下步行回家的快樂吧!”
周遭的店鋪黑了大半,路旁彩燈卻依舊光影綽綽,可能是因為心情好,連帶著月色似乎都變得溫暖。
四周很是安靜,路上除了個別店鋪老板以外,沒有任何遊客,但也因此,地上散落的垃圾清晰可見。
“怎麼每天都有這麼沒素質的人啊,垃圾桶就幾步路都懶得走,這種黏糊糊的東西讓我怎麼搞!多少次了!”
黎穗順著聲音望去,不遠處的保潔阿姨正蹲在地上,罵罵咧咧地用鏟子收拾著地上的垃圾。
作為鹹魚老板,黎穗這是第一次在閉市後回家、第一次知道原來保潔阿姨會在閉市後的深夜來打掃。
自然,也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抱怨聲。
黎穗順道撿起了腳邊的一個塑料袋,跑過去想扔垃圾桶裡,低頭一看卻發現,阿姨正費心鏟除的“垃圾”,正出自她手下。
一個大大的“張”字,一半碎裂,一半已經因為炎熱融化成了糖漿,黏在鵝卵石上,被不知道多少人踩踏過,成了黑乎乎的一團。
那一刻,黎穗突然僵住了腳步。
她的腦海中,響起了這些天聽到的一些路過遊客的對話。
“不就是寫字嗎?回去熬點糖漿,我都會寫。”
“我覺得門口那個小攤畫得好像更好,要不我們去買那個吧?”
“哎呀,這東西不就是買來拍個照發朋友圈的嘛,還真有人吃啊?全是糖,太不健康了。”
……
黎穗愣愣定在原地,直到眼前突然變黑。
周景淮的右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再放開時,保潔阿姨已經拎著垃圾袋離開,地面上幹淨得一如平時。
氛圍一下變冷。
黎穗低著頭沉默不語,直到聽到周景淮溫聲問:“你是不是在想,為什麼明明覺得隻要賺到錢就行,可是看到糖畫被扔掉、被踩踏,還是會覺得難過?”
黎穗驚訝抬頭:“你怎麼知道?”
她的確一直覺得,錢貨兩訖,至於顧客如何處理這些糖畫,並不在她的考慮範圍裡,但是這一刻,黎穗心裡有一道強烈的聲音響起。
它們本不該是垃圾的。
她曾見過爺爺畫的糖畫,雖然買的人少,但每一位顧客眼裡的驚豔不是假的,或許,是因為她畫得不行,才使它們成為了拍照留念後就隨意丟棄的快消品。
周景淮拉著她在旁邊的長椅坐下,輕風拂面,卻吹不散黎穗頭上的烏雲。
“黎穗,你為什麼不喜歡糖畫?”
不喜歡的印象,像是刻在腦子裡,可是是什麼時候刻上的?黎穗想了許久才找到答案。
“應該是……六七歲的時候吧,爺爺在公園裡擺攤,沒人的時候就會按著我的手教我畫。我每天看著小朋友成群結隊地在草坪上玩,其實心裡也想去,但又怕爺爺失望,所以就隻能強壓著期盼,畫著我覺得非常無聊的十二生肖。那時候我越看它們,就越覺得討厭。”黎穗嘆了口氣,“後來漸漸長大,倒是沒這麼討厭了,就是還是覺得興趣不大,因為我覺得這隻能當個興趣,賺不到錢。”
“但是人在面對危險的時候,避讓是本能反應,那天,你為什麼寧願受傷也要接住?如果錢那麼重要,為什麼不要賠償,反而要求對方吃完?”
黎穗被問愣了,這些天來,她從來沒有在意也沒有思索過這個問題。
她無法回答,就像她也無法回答,為什麼此刻會失落一樣。
難不成,真的如何瀟雨所說,她純純口嫌體正?
“周景淮。”黎穗偏過頭看他,月光在她眼睛裡,灑下了細碎的光,宛如易碎的黑曜石,“你說,喜歡做一件事情,是什麼感覺?我做過很多工作,但都是為了賺錢,好像從來沒有感受過喜歡的感覺。”
周景淮勾了勾唇,不答反問:“想吃海鮮面嗎?”
“啊?”
黎穗不理解,但黎穗確實想吃。
都怪上次點的那個外賣,給她造成心理陰影了,她之後都沒敢點。
她點點頭:“想。”
周景淮握著她的手腕起身:“走吧。”
“現在?”黎穗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但是已經十點半了哎。”
“那又怎樣?”周景淮腳步加快,聲音幹脆又篤定。
是啊,那又怎樣!
吃想吃的東西,何必在意時間。
黎穗感覺腦袋上的烏雲,被撥開了大半,她小跑著跟在他身後,眼見著他打了車,帶她去了一家中餐廳。
餐廳提供夜宵,因此還沒關門,裡面觥籌交錯,肆意闲聊,充滿著人間煙火氣。
周景淮大概和老板打過招呼,服務生很快把他們帶上了二樓的包廂。
黎穗拆開筷子,期待地搓了搓掌心,面上桌的一瞬間,香味四溢,黎穗的肚子很適時地叫了一聲。
清亮的湯面上鋪滿了蝦仁和花蛤,再配上大大的梭子蟹,令人胃口大開。
黎穗先吃了口蝦,見周景淮也夾起一個,她突然想起張姨的話。
“你之前是不吃海鮮嗎?”
“嗯。”
“那現在怎麼吃了?”
“之前不吃,不是不喜歡吃,是因為沒怎麼吃過,自己覺得興趣不大。”周景淮勾了勾唇,“最近吃了幾次後覺得,還不錯。”
黎穗不確定,周景淮這句話,是不是意有所指,但對於她來說,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的確有些撥雲見日的意味。
她突然想,她對於糖畫,會不會也是如此?
不是不喜歡,隻不過她根本沒有好好去了解過,就因為曾經的小孩兒脾氣和一些刻板印象,給了自己“不喜歡”的心理暗示。
不知不覺,一碗面下肚。
黎穗還在回味著那股鮮香,就聽到周景淮說:“現在感受到喜歡做一件事,是什麼感覺了嗎?”
黎穗愣了愣,反應過來後又有點明白了。
喜歡,或許很簡單,就像想吃一碗面,從半路就開始期待,吃的時候什麼都不想,滿心都是眼前的它。
“但是,吃東西是休闲是享受,糖畫是工作,誰能享受工作啊?”黎穗抽了張紙巾,慢吞吞地擦著嘴角。
“如果不當它是工作呢?”周景淮伸手幫她倒了杯水,“黎穗,你不是當初的小朋友了,不用當它是爺爺留下的責任、不用把自己架到文化傳承的高度、更不用把它當作必須做的事,單純隻當一個興趣,去試試享受它?”
試試享受它?
這五個字,在黎穗腦海中不斷環繞,慢慢變得清晰而篤定。
是啊,現在已經不是五六年前。
她沒有了經濟壓力,她其實完全可以慢下來,去試著找找,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是什麼。
黎穗從來沒想過,這些壓在她心裡不曾很誰分享過的糾結、煩惱,有一天居然會被她分享給周景淮。
但比起這,讓她更驚訝的是周景淮的態度。
不知道是不是溫柔的燈光迷惑了氛圍,黎穗總覺得,今天晚上的周景淮,也溫柔到不可思議。
接近零點,倆人才走出餐廳。
撲面而來的晚風,瞬間把她從剛才那種隻有兩個人的世界裡拉了出來,黎穗偷偷覷了他一眼。
跟心有靈犀似的,周景淮也看了過來,似乎在問:怎麼了?
黎穗的食指關節蹭了蹭鼻尖,低聲問:“你這兩個月,是去上了什麼平心靜氣禪修班嗎?”
周景淮氣笑了:“什麼?”
“不然為什麼,脾氣突然變這麼好?好到我都有點不習慣了。”
周景淮投來一個看傻子般的眼神。
黎穗莫名松了口氣。
“……謝謝,這下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