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茶莊,晏家的直供茶莊。
每年出來的春茶,隻供應給侯府,從不外賣。
可侯府的主子們一年到底,能喝多少茶?還不是被那些個下人昧了去,不知道偷拿了多少。與其給那些下賊的人糟蹋,不如賣出去換幾個錢。
尤其是那十叢古茶樹,說是說隻留給老夫人,可她一人,哪裡喝得完十叢古茶?八成是被她屋裡那春枝享用了。
一個下人都能享用,她就不能?
是以,前幾日派人去採摘了五叢。
二夫人心頭一跳,她什麼時候去的茶莊?莫不是已經知道了?
二夫人終於開始慌了。
她這一番盤下去,自己這些年昧下來的那些錢,還有在外的暗鋪子,都會被扯回來。
二夫人捏了一手的汗,還沒想出來如何應付,身旁的張嬤嬤替她出聲了,“少夫人這話,二夫人恐怕也解不了惑,元春茶莊是晏侯府的家茶,每年出來的新茶,都得運來府上,誰還敢貪墨?再說了茶葉這東西,一泡水就沒了,誰也不知道會消耗多少,春茶送來府上,二夫人便派到了各個屋裡,咱們也沒去計數,少夫人要是覺得賬有問題,大可去各個院子裡問問……”
“張嬤嬤。”白明霽一聲打斷她,從椅子上起身,忍著腿軟走她面前。
張嬤嬤還想與她掰扯,“少夫……”
白明霽突然抬手“啪——”一巴掌扇在了張嬤嬤臉上,寒聲質問:“你是個什麼東西,我與二夫人論事,輪得到你當奴才的插嘴!”
白明霽的狠,白府的人知道,但晏家的人還從未見識過。
往日裡隻知道她不喜走動,鮮少與人接觸,誰知這一出手,竟打了二夫人的陪嫁嬤嬤。
那一道巴掌聲清脆,別說二夫人,院子裡站著的所有奴才都愣了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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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嬤嬤半邊臉被打得火燒火辣,耳朵也發出了嗡鳴,側目驚愕地看著她。
試想自己在侯府指點了這麼些年,連老夫人與她說話,都是客客氣氣的,從來隻有她打人的份,哪裡有挨打的時候,眼底甚至篡出了幾分憤怒。
白明霽衝她一笑,“怎麼,要還手?”
“奴才不敢。”張嬤嬤咬牙捂著半邊臉,轉過頭便與瞪著大眼尚未反應過來的二夫人跪下,託著哭腔道:“奴才護主心切,是替夫人說了一句公道話,不成想被少奶奶教訓了一巴掌,她這哪裡是打的奴才的臉啊……”
二夫人也憤怒,但一時找不出來罵人的話,便指著白明霽道:“俗話說打狗也得看主人,少夫人不覺得自己的手伸得太長了?”
“嬸子急什麼,您還沒回答我的話呢。”白明霽的臉色一冷起來,與冰霜無疑,再次問她道:“一個屋裡,一個月能飲十旦茶?”
這半年來,她不過是不想管,不代表她就好糊弄,好欺負。
二夫人竟被那麼一雙眼睛看得有些犯怵,扭過頭,沒好氣地道:“我怎麼知道……”
白明霽逼問:“嬸子不是說什麼事情都記在了腦子裡嗎?”
二夫人脫口便道:“八成又是那些個下人偷著喝了……”
“你住嘴吧。”白明霽突然把那賬本懟到她跟前,半分面子都不給她了,“嬸子雖不是高門,但嫁的是高門,高門宗婦頭一樁便是賢,善。”
“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白明霽緊緊地看著他,“嬸子連這些都沒聽說過?”
“即便沒聽過,以嬸子的出身,當也體會過下等人的不易,如今翻身成了主子,享盡了榮華,為何又要將苦難施於他人。”
府上都知道二夫人出身低,嫁進晏家後,老夫人怕她被人看不起,還特意交代了其他人,不許拿她的出身說事。
多少年了?二夫人很久沒聽過這麼刺耳的挖苦話了,氣得捂住胸口,“你,你……”
“我說錯了?”白明霽回頭,讓丫鬟把人帶過來。
是一位三十來歲的婦人。
臉色蒼白,神智也不好。
二夫人對她有印象,是她的人,在她院子裡負責漿洗。
她怎麼了?
偷她少夫人東西了?
這群丟人現眼的東西……
不得她吐出屎來,白明霽先問:“聽說嬸子前不久丟了一枚簪子,找不到人,便扣了所有下人的月俸?”
二夫人冷笑,“是有這事,怎麼了?我院子裡的事,少夫人也要管?”
“我管不著,但因為你克扣的那一兩銀子,乃這位婦人醫治家中小兒的救命錢,錢沒了,她的兒子便要斷藥,昨日想不開,跳了井,我屋裡的姑姑為了救她上來,尚還在床榻上躺著,二夫人不知道?”
二夫人一怔。
跳井?這要是被她得逞了,必定會鬧到老夫人和侯爺跟前,侯爺最為忌諱府上鬧出人命,到時候她攤上的就是一樁大事。
二夫人額頭隱隱冒出了一層冷汗,“有,有這事?”
白明霽懶得再看她,退後把那賬本交給了餘嬤嬤,“拿去給老夫人。”
二夫人一慌,“慢,慢著!”
餘嬤嬤頭也沒回。
二夫人徹底慌了神,沒了主意,回頭看向白明霽,祈求道:“侄兒媳婦,咱們都是一家人,你不是要對賬嗎,我就讓人去準備賬本,咱們坐下來慢慢對……”
“不必了。”先前問她要,她不給,如今白明霽不稀罕了。
“對了,嬸子在外開的那三個黑茶鋪子,我已讓人先封了,至於其他的鋪子,我一個一個的來,嬸子不用著急,這樣的賬本多的是。”
二夫人臉色霎時發白。
白明霽掃了一眼院子內的奴才,揚聲道:“你們相互傳達一聲,二房所有被克扣過銀子的人,無論是之前的,還是這次的,待會兒都可上我院子裡來,找餘嬤嬤記名,我會一分不少地補給你們。”又道:“我知道丟失的那些東西,還有二夫人的那隻簪子,不是你們拿的,這段日子讓你們蒙受了冤枉,我白明霽作為晏家少奶奶,在此同各位說一聲道歉,但我晏家從不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惡人,我遲早會把東西找出來,還大家一個清白。”
清點庫存,少說也要半日。
白明霽沒再繼續呆著。
走之前,把那位婦人也帶走了,隻同二夫人打了一聲招呼,“我已同老夫人稟過,此人以後調配到我的院子裡。”
浩蕩的來,威風地走。
人走了,二夫人方才覺得腿軟,後退兩步扶額,腦門心一陣一陣地跳。
也顧不得去安撫張嬤嬤挨的那一巴掌了,把人叫起來,“趕緊的,先把那些暗鋪子關了,還有賬目上的空缺,你同掌櫃的先交代,各人頭上都攤一些,若是不聽,便用些手段,總之不能讓她查出來。”
這死丫頭,真是個不好惹的。
許是被白明霽那一巴掌扇得失了魂兒,張嬤嬤這會子也有些懵,點頭答應,趕緊下去辦事。
辦的卻先不是二夫人的差事,匆匆回了屋子,從床底下拉出來了一口小木匣子,打開鎖,裡面有十來個玉镯,金錠子無數,那枚白玉簪子也在裡面,全是這段日子從二夫人那裡順來的。
二夫人娘家的父親,隻是個舉人出身。
一家子心比天高。
二夫人是又蠢又勢利。
但有一點,她記憶差。
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想起來的那枚簪子,現下被那位鐵砂掌少夫人揪住了,萬萬不能再留在屋裡了,一股腦兒地塞進袖筒內,拿著二夫人的令牌,從後門出去,徑直走到了一家賣梳柄的攤販前,借著挑梳柄的功夫,把袖筒裡的東西都拿了出來,一面低聲交代道:“府上情況有變,你同他說,這些個東西拿出去藏好,千萬別拿去當了。”
“姑母放心。”
門內白明霽盯著那道背影,看得清楚,同素商交代道:“跟著張嬤嬤。”
她今日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勢必要盤查鋪子,二夫人的那些假賬也就無處隱藏,此時定會急著派親信前去鋪子銷贓。
而張嬤嬤的贓物,也要急著脫手了。
金秋姑姑染了風寒,人手不夠用,庫房有周清光在,白明霽倒是放心,素商跟上了張嬤嬤,自己便上了那位賣梳柄的人。
—
刑部。
裴潺盯著地上被一刀割喉的鳴冤人,抿著唇,一言不發。
身旁的獄卒大氣都不敢出,這是頭一回遇上訴訟者到了刑部,還沒來得及呈報案情,便先被人弄死的例子。
且此人還是鼎鼎大名的京縣令王詹。
大理寺、刑部、錦衣衛,三大監察機構,無人不認識他王詹,以貪生怕死,踢皮球出了名。
平日裡處事如同老狐狸的京縣令,今日卻死在了刑部的大廳。
今日接待他的那名侍衛,早就嚇得臉色發白,跪在地上回憶今日的經過,“王大人今日過來,一見到屬下,便說有十萬火急的事情要與主子稟報,屬下見他滿頭是汗,臉色也不好看,知道怕是出了什麼大事,不敢耽擱,讓他先去前廳等著,屬下則去後院找了主子。”
但裴潺不在。
“屬下記得清楚,王大人進來時,外面的滴漏正好是午時,前後也就一盞茶的功夫,屬下再過去,便看到他躺在了地上。”
事情發生後,刑部的主事已經問完了所有值班的人,倒是有人見到了一張生面孔,可據見過此人的侍衛一番描述下來,不外乎也是長著兩隻眼睛,兩個鼻孔,一張嘴。
畫出來的人像更沒有任何辨識度。
主事問道:“要不還是去請晏家少奶奶畫一副畫像?”
裴潺終於開了口,“她如今缺這份差事?”
那倒是,晏家少奶奶,這等拋頭露面的事,自然不屑於來做,“那怎麼辦?這事兒就這麼完了?”
裴潺起身問那位接待過王詹的人,“京縣令進來時,手裡可有拿卷宗。”
侍衛一愣,想了想搖頭,“沒有。”
他似乎很熱走了一路,都在用寬袖抹汗,確定沒有卷宗。
沒有新卷宗,那便是最近踢皮球踢過來的案子了,裴潺吩咐主事,“把衙門近一個月內,送來的案子,全都列出來,徹查。”
這頭才查到了一半,一名獄卒匆匆跑了過來,慌忙地稟報道:“頭兒,衙門前幾日送來的那位囚犯,死了。”
裴潺一頓。
突然嗤笑一聲,“這麼快就死了,有意思。”
“什麼來路?”
說起這個,就更讓人難以啟齒了,“半月前,京縣令負責押送了一批官糧進城,在離自己的地盤不到百裡的地方,居然被一群山賊打劫,糧食丟了,就抓了這麼個人回來,死活撬不動嘴,久聞頭兒的威名,便送到了刑部,想等著頭兒來審。”
誰知還沒排上號,打劫的和被打劫的都死了。
主事的道:“人屬下已經查過,乃民間的一位刀客,平日幹的也都是刀尖上添血的活,但此人應該在城中住過一些日子。”
主事的讓侍衛去他屋裡取來了一把木梳,交給了裴潺,“這是屬下那日從他身上搜出來的唯一物件。”
看梳子的痕跡,用的年歲不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