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拖下去,總算安靜了。
二十個板子,衙差雖說不敢要她的命,但也沒敢馬虎,悶沉的聲音傳來,聽得出來,結結實實地落在了人身上。
隻是人打了,這樁案子便算是立了案,徹底無法抹去,王詹為難地看向二人,白明霽也沒讓他為難,主動問道:“牢房在哪兒。”
—
衙門裡的牢房種類可就多了,因要隨時準備迎接世家裡的紈绔子弟,過來暫住一段日子,好的房間比外面的尋常住宅還要好。
王詹把人帶到了一間屋子前,門一推開,裡面桌椅板凳,櫥櫃木床應有盡有,連幔帳都掛上了……
白明霽看了一眼,並沒進去,折回外面,擇了一間幹淨的普通牢房,進去後,席地坐在了幹草堆上。
見晏長陵也跟了進來,提醒他道:“世子回吧。”今夜將他牽扯自此,已經有些過意不去了。
晏長陵沒應,也沒走,走到她身旁的幹草堆前,一掀袍擺,陪她一並坐了下來。
感受到落在他臉側的那道目光停留得有些久,晏長陵轉頭對上她滿臉的疑惑,也覺得疑惑,“你是讓我把自己的夫人扔在牢裡,自己回去?那我還是不是人了……”
這不是正常嗎?
白明霽沒覺得有何奇怪。
他與她隻是一場形式上的婚姻,並無感情,按理說,今夜他完全沒必要陪自己走這一趟。
若是她,她不會來。
門外王詹象徵地在門上掛了鎖,弓腰同兩人道:“世子和少奶奶有什麼需要,隨時喚一聲衙差。”
晏長陵不客氣地一揚手,“多謝王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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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詹哪裡敢受,連連彎腰,回頭吩咐兩個衙差守在外面,房門上又留了兩盞油燈,燈火的光芒蔓延進房內,灑在兩人腳前,光圈輕輕搖動,恍惚得如同一場夢。
不就是一場夢嗎。
晏長陵背往牆上輕輕一靠,胳膊枕著後腦勺,突然問道:“你也是……”
他沒問完,但白明霽知道他問的是什麼,到了這時候,也沒什麼不能承認的,點頭,“嗯。”
折騰了一夜,從最初的震驚到憤怒,再到絕望崩潰,如今兩人終於安靜了下來,也能冷靜地面對彼此了。
前世一對從未見過面的夫妻,倒是因為有了這麼一個共同點,突然有了一種很奇妙的牽絆。
晏長陵問道:“你看到了什麼?”
白明霽頓了頓,“你死了,侯府陷入叛國的漩渦,男丁流放,女眷為奴……”
悽慘的經過她沒細說,他應該也能想象得到。
她沒能與侯府一道承擔風雨,選擇了離開侯府。
他應該也知道。
白明霽沒想過要替自己洗脫,今後他如何選擇,她都能接受。
“抱歉。”晏長陵突然道。
白明霽詫異地看向他,不明白這句道歉是為何。
晏長陵頭靠在牆上,下顎勾起,偏過頭來,漆黑的眸子藏在光影中,眸光若隱若現,瞧不真切,嗓音卻低沉清晰,“上輩子沒盡到夫君的責任,沒能護好你。”
沒料到他會為了這個來道歉,新婚當夜,他人走了,自己確實有過怨言,後來的日子過得還算順心,反而覺得那樣的日子更好。
她性子強勢,從小到大,都是她去保護旁人。
頭一回有人說要保護她,倒是稀罕,白明霽愣了愣,轉過頭,對面燈盞裡的火簇在她眼眸裡一顫,轉瞬即逝,知道他是看到了自己的悲慘結局,生了同情,“與你無關,我不需要誰的保護。”
晏長陵卻堅持道:“既已嫁我為妻,便是我晏長陵的人,你不需要,我也應該保護。”
白明霽對他這樣的說法,無法苟同,即便兩人成了親,是夫妻,誰又能護住誰一輩子。
各自顧好自己,誰也怨不了誰。
“何況,你不是還幫我解決了趙缜嗎?”
白明霽:“……”
他還是不要提,提起來,除了往對方心口撒鹽,沒有任何好處。
這會子冷靜下來後,也能理解他的感受,晏家幾十條性命,一大筆血債,沒了地方去討,心裡的憋屈可想而知,白明霽盡量想替他挽回,可自己綁了趙缜來問了兩天,也沒從他嘴裡撬開半個字,隻能把自己上輩子在京城知道的事情告訴他,“趙缜從邊沙回來後,作證你殺了大啟太子,陛下大震,一病不起,之後被朱國公為首的一派臣子逼著定下了侯府的罪名。”
那時,她的靠山白太後也歿了,找不到人去為侯府求情,最後隻能找上晏侯爺,求來一封放妻書,先保住了自己。
上輩子邊沙到底發生了什麼,她完全不知。
想必也好不到哪裡去。
身旁的人沉默了一陣,許是想作為回報,也告訴了她,“孟挽死了。”
晏長陵知道的,比她還少。
她是他見過的最後一個人,看到她咽下氣息,他的靈魂便慢慢淡去,回到了眼下,一切還未發生的半年前。
確定孟挽死了,倒也不算遺憾。
白明霽點了下頭。
外面的夜色不知到了何時,兩人默默地守著地牢裡的燈盞,誰也沒再出聲。
過了一陣,晏長陵先起身撿起了周圍的幹草,拿在手裡編著形狀。
編著編著,忽然起身,冷冷嗤笑一聲。
白明霽不明白他又怎麼了。
晏長陵把手裡編了一半的幹草往底下一扔,抬頭望了一眼四周,自嘲道:“活了兩輩子的人,居然還進了牢房,一個便算了,還搭上了倆。”一屁股坐在她對面,少年的驕陽之氣失而復返,明朗的眸子望著她的眼睛,彷佛也要把她從深淵裡拉出來,輕聲道:“別死了,好不容易回來,咱們是不是應該痛痛快快快殺一回?”
她適才倒是想殺來著。
是誰攔著了……
白明霽反應過來,問他:“誰要死了?”
不想死就好,晏長陵沒給她去追究的機會,遂問起了正事:“那枚玉佩怎麼回事?”
人死了,案子也立了,照衙門王詹那縮頭烏龜的秉性,明日天一亮,案子便會交給大理寺手裡。
要想洗脫罪名,必須得自證清白。
晏長陵自然不會認為那姨娘真是她殺,若是她殺,今夜便不會拿白楚解恨。
那麼問題來了,玉佩不是白明霽的,白楚卻說是那是白家的傳家玉佩,每個小輩出生都有一枚。
白家小輩有五人。
大房白之鶴跟前,隻有三位姑娘,大娘子白明霽,二娘子白明槿,三娘子白楚。
二房白夢龍跟前有兩個兒子,大公子白雲文,二公子白南星。
誰會去害阮姨娘?
論動機,確實隻有白明霽。
這些白明霽也明白,沉默片刻後,道:“我的那枚放在了白家。”
自從白家祖父去世後,她便再也沒有佩戴過,一直放在房間的抽屜暗格內,不知道放了多少年。
倒也不擔心被旁人取了去,暗閣的機關,隻有她知道在哪兒。
適才白楚手裡的那一枚玉佩,她也瞧見了,表面細膩潤滑,能看出有玉絲在流動,應是有人常佩戴在身,並非她那枚。
玉佩是誰的,她不知道,阮姨娘的屍體也沒看見,無法做出任何猜測,但要自證清白很容易。
隻要拿出那枚玉佩便是。
晏長陵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參合此事,“明日我去取。”
見他一身貢緞,從衣襟到袍擺一條金線繡到了底,此時正貼在潮湿的地上,實在有些暴殄天物,白明霽又勸道:“世子還是回吧。”
晏長陵不為所動,“晚了,這時候回去老侯爺要問我媳婦兒呢,我怎麼回答?”與其解釋一堆,還不如呆在這兒,清淨一夜。
白明霽:……
眼睜睜地看著那金絲線,隨著他的動作在地上磨蹭了一圈,隻好偏開目光,眼不見心不痛。
燈油一點一點地耗盡,漫漫長夜,終究抵不住困意。
最終晏長陵還是撿起了被他扔掉的幹草,編了一個枕頭,編好後正要遞過去,一回頭,旁邊的小娘子已經靠牆歪著頭闔上了眼睛。
眼睛閉上後,又是另一種感覺,沒有了冰霜的鋒芒,白白淨淨一張臉,像是用雪團子捏出來的。
好像是叫阿潋?
盎盎春欲動,潋潋夜未央。
名字好聽。
人也好看。
晏長陵小心翼翼地託起她的腦袋,將幹草編制的枕頭墊在她後腦勺下,又起身脫下身上的披風,輕輕地搭在了她身上。
自己再往跟前的幹草堆裡一趟。
上輩子,他哪裡沒躺過,街頭,路邊,雨裡……
這地牢已是一塊好地兒了。
—
王詹到底還是不放心,從地牢出來去,望了一眼天色,見天邊已返了一點青色,覺也不睡了,讓師爺把案宗帶上,趕去大理寺。
這案子就是一道火|藥,隨時都有可能把他炸得稀巴爛。
辰時的早朝,每日卯時嶽梁便要起來,樵風掌燈替他更衣,忽然問道:“昨夜大人為何要讓小的跑那一趟?晏府人多眼雜,小的生怕被人撞上。”
“你都去人家府上了,人家還能不知道?”
樵風一愣。
嶽梁伸手穿進一隻衣袖,“趙缜是誰?”
瞧風頓了頓,豁然明白,“大人的意思是故意讓小的去晏家,引出晏世子,隻有他能護住大娘子?”
“不算笨。”
樵風還是想不明白,“論仇怨,晏世子恨不得趙缜早些死,可大娘子與驸馬有何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