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一路疾馳,半個時辰後,停在晏府門前,適才的姑娘跳下車,沿著長廊快步走去竹院,面容蒼白又著急,心頭有事,連今日的燈火比往日亮堂都沒注意到,走到屋前,見到守在門外的兩個丫鬟,神色才微微露出詫異,還未開口詢問,邊上一位丫鬟壓著聲兒提醒道:“素商姐姐這是上哪兒去了,今兒世子爺回來了……”
世子爺。
姑爺?
素商一愣,可比起這個消息,明顯眼下的事更讓她發慌,一腳跨進去,順便帶上了門,一路上強撐起精神,這會子見到白明霽,周身的勇氣用光了一般,腿也軟了,噗通跪在地上,喚道:“娘子……”
白明霽沐浴完,正坐在圈椅裡等她,見她這副樣子,嚇了一跳,“怎麼了?”
“人沒了。”素商唇齒都在發顫,“奴婢就這樣……”茫然伸手比出一個掐人喉嚨的動作,都快哭了,“奴婢真的沒用力……”
兩日了,她見他一個字都不招,本意想嚇唬他……
誰知那驸馬爺,是個紙糊的。
手卡在他脖子上,沒掐兩下,眼珠子就翻了。
她說得磕磕碰碰,白明霽倒是聽明白了,臉色也跟著變了。
前世永寧侯府遭難,驸馬爺趙缜是關鍵人物,晏長陵再衝動也不至於愚笨至此,且那麼巧,晏長陵所帶走的人馬,全軍覆沒,能證明清白的證人一個都不剩。
是以,嶽梁也曾懷疑是一場陰謀。
既是陰謀,要從晏長陵手下調動兵馬必定有聖旨,或是陛下的手諭。
按前世出事的日子算,要謀劃此事,眼下就得有所行動。
回來後,她一時闲著,念在前世那封放妻書的份上,想著順手幫他了結此事,昨日把人給綁了,沒問出線索來,怕打草驚蛇,將其關在了一處破院子裡。
今日又讓素商去問,以上輩子驸馬爺那副貪吃怕死的性子,怎麼也該撬開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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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不成功,也能打亂對方的計謀。
沒料到人會死。
怎麼辦。
素商人都傻了,白明霽失了一陣神,很快冷靜下來,起身去取披風,“人在哪兒,帶我過去。”
素商怕歸怕,但人到了絕境,腦袋超乎尋常,艱難地爬起來,不敢有所隱瞞,“奴婢見他沒了氣,便把人埋了……”
堂堂驸馬死了,朝堂還不得轟動。
白明霽拿起書案上的一副丹青,卷起來包好,同金秋姑姑道:“世子爺若是回來,便說我去了刑部送丹青。”
第5章
驸馬爺趙缜乃兩年前被皇帝所欽點的狀元郎,隔年便尚了長公主,趙家門戶不高,按理說家世身份配不上長公主,但比起遠嫁他國,與大啟和親,已是一門能解燃眉之急的好親。
是以,為避和親,長公主與其私通在先,鬧出了有身孕的傳聞,最後與大啟太子和親的人選不得不落到晏家長女晏月寧的頭上。
趙缜原本與晏長陵是同窗,因其性格能屈能伸,又有一身真才實學,結識了不少京城貴人。
商王家的小郡王晏玉衡,明陽侯府世子陸隱見,加上永寧侯府世子晏長陵,四人被稱為京城四大進士。
兩年前四人一道參加了殿試,大酆有制,凡官宦子弟不得授予狀元頭銜,即便考了第一,也要降低名次,往下再依次遞補,補了三回,補到了趙缜身上。
為表慶賀,三人湊了一筆銀錢,替他買下這處宅子,巷子名也改成了狀元巷。
尚公主之後,趙缜一度愧疚不敢再見他。
晏長陵也當從未結交過此人。
自上回在此替趙缜慶祝高中後,晏長陵再也沒來過。
但那道穿過黃沙,站在峽谷上方,從上而下俯視著他的身影,卻牢牢地映在了腦子裡,夢裡都忘不了。
滅了手中燈籠,周清光翻牆從裡打開了後門。
晏長陵放輕腳步進去。
宅子不大,熟門熟路地避開守在院子裡的下人。
尋了一圈,卻沒有見到人。
周清光環顧了一周空蕩蕩的屋子,納悶了,“屬下打聽來的消息,昨日趙缜確實回了狀元巷。”
晏長陵沒應,瞧了一眼床上整齊的被褥,又伸手摸了摸書案上凝結成團的殘蠟。
昨夜這裡沒住過人。
不在公主府,不在趙家,也不在狀元巷,還能去哪兒……
趕了半月的路,馬不停蹄地回來,尚未歇息半刻,隻為等待這一刻,突然撲了個空,晏長陵面色不是很好。
周清光雖不知道趙缜到底做了什麼找死的事,但能讓他甘願冒著違抗軍令的風險,也要趕回京城找他清算,必定是深仇大恨。
堂堂狀元郎,今日不見明日也能見,周清光勸解道:“主子先回吧,明兒再找,他趙缜乃朝廷命官,還能遁地不成。”
—
夜裡的雨越落越大,轟隆隆地砸在傘面上,人的心髒也跟著懸掛起來。
雷鳴一過,感覺下一刻就要劈在自己身上,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殺了人,可不就得要遭雷劈嗎,素商拽住白明霽的胳膊,艱難往前,兩人雙腳已蹚在了水裡,渾然不覺得涼。
終於到了埋人的地兒,素商如同一尊雕像僵在那兒,遲遲說不出話來。
隻因她埋人的那一塊兒,被大雨衝刷後,此時全都塌了方。
先前她心驚膽戰,擔心自己坑埋淺了。
這回是埋得透透的了。
白明霽見她這般反應,便也猜到了,問:“你確定是這兒?”
素商點頭,嗓門兒抖得厲害,“奴婢確定。”
白家祖上為武將,祖父也曾是先帝跟前的將軍。
尚在世那會兒,喜歡教她拳腳。
她學,素商也跟著一道兒學。
這小妮子心頭一急,下手八成沒個輕重,打人的事她幹過,殺人是頭一回,且殺的還是當今驸馬爺。
當年父親為了一個妾室,將她推在地上的那一刻,白明霽便悟出了一個道理,人生逢意外不足為懼,最緊要的得有一顆鎮定之心,能力挽狂瀾。
驸馬爺失蹤的消息一出來,必會驚動三司。
大理寺嶽梁,剛正不阿,誰的面子都不給,手中最為出名的案子便是大義滅親,把自個兒的父親送進了詔獄。
刑部侍郎裴潺,惡名遠揚,她親眼見過他濫用私刑,沒有一個罪人能完整從他的司獄司走出來。
錦衣衛那幫子人,見風使舵,貪墨的銀子和犯下的人命不計其數。
無論落到誰手上,都沒好下場。
“回去。”
白明霽回過神,一把拽住素商,匆匆上了馬車。
好在是個雨夜,路上沒人。
出來時她尋了去刑部送丹青的借口,如今丹青還在手裡,無論如何也要過去一趟,馬車繞了一個大彎,繞到了從晏家去刑部的那條路上。
小巷一路都很暢通,誰知上了主路,突然堵住了。
馬夫手裡的韁繩勒得及時,沒撞上去。
兩人被那力道險些甩在車壁上。
堪堪穩住後,慌忙抬起頭來,便見兩旁直棂窗上,透出一團從雨霧裡蔓延過來的昏暗光芒。
吧嗒吧嗒的雨聲中,隱約傳來了說話聲。
素商心頭一緊,“娘子……”
白明霽握住她手,讓她沉住氣,緩緩掀開棂窗一角,素商也順著她視線瞧去,眼尖一下便見到了馬車旁的嶽梁,若是往日,她還會熱情地迎上去,如今手裡有了命案,心頭隻覺恐懼,又開始哆嗦了,“娘子,是嶽大……”
白明霽看到了,且一旁的馬背上還有一人,素商沒注意到,她卻看得清楚,一把捂住素商的嘴,“別出聲。”
—
嶽梁也沒想到一日之內,竟兩次遇上晏長陵。
頭一回濺了他一身泥,這一回索性將他擠在了陰溝裡。
入城的一條道本也寬敞,尤其是這樣的雨夜,車輛行人少,怎麼也至於翻,誰知半道上突然被一道麻袋牆攔住,馬夫下意識往旁邊避,好巧不巧,這時身後偏偏響起了一陣打馬聲,馬夫一慌,情急之下換了個方向,換得有點過,車輪子掉進了邊上的排水溝裡,再一撞,翻了。
馬夫苦不堪言。
雨太大,遠遠瞧見前面一排雨棚下,懸吊著幾盞燈籠和一道麻袋牆,不見人影,沒法子,嶽少卿人還在裡頭沒出來,馬夫仰頭攔住了前面的罪魁禍首,“公子,公子留步……”
路都堵了,不留步也得留,晏長陵騎在馬背上,特意彎下身來,面上掛著關心,同情地問:“車內是哪位貴人,嚴重嗎?”
馬夫本想呸他一口,要不是他突然闖上來,馬車能翻?但如今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忍氣吞聲地道:“車內是大理寺少卿嶽大人,勞煩公子搭把手。”
“我與嶽大人熟嗎?”
馬夫一愣。
若是換作尋常人,一聽大理寺少卿的名頭,怎麼都得搭把手。
馬夫正猜著他身份,不知是哪路神仙,晏長陵一笑,“這回算熟了。”回頭讓周清光上前幫忙。
等馬夫和周清光走過去,嶽梁已從車內鑽了出來。
整理了一番衣帽,從馬夫手裡接過鬥笠戴上,倒也不算狼狽。
抬頭看向晏長陵,頭一句便是問他:“嶽某記得沒錯,晏將軍此時應在邊沙,今日回京,可有軍令?”
晏長陵愣了愣,突然低聲笑開,那雙眼睛一彎如同兩道月牙,少年的意氣風發一覽無遺,夾雜著得天獨厚的矜貴和肆意,讓人一看便知是從光芒裡孕育出來的貴人,勉強屈尊來俯身問他:“敢問嶽大人,本將姓什麼?”
嶽梁眸子微動,沉默不語。
姓晏。
當今皇帝極為注重血脈親情,但凡姓晏的宗族,都被找了出來,不做事沒關系,能吃喝就行。
半年前他應徵是他樂意。
如今回來,是他不願意繼續打了。
他不做官了?嶽梁眉頭微擰。
那他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