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下午,辰安都沒有在裡屋聽到任何動靜,也不知他們王爺在做什麼。晚膳的時候,王爺也沒出來傳飯。
一直到夜裡亥時,裡屋方才傳出一點腳步聲,隨即便聽他們王爺吹火折子的聲音,不多時,帷簾內亮起燈火幽暗的光。
“辰安。”裡屋傳來謝堯臣的聲音。
辰安聞言,解開簾子走了進去,隻見他們王爺一副剛睡醒的模樣,站在燈旁。
辰安微微抿唇,自小跟著王爺,他了解他,王爺一旦有解決不了,很想逃避的事情時,便會一睡不醒。
辰安行禮:“王爺。”
“嗯。”謝堯臣應聲,問道:“湯備好了嗎?”
辰安道:“備好了,用的封喉,能讓人在睡夢中離開,痛苦最小。”
謝堯臣面上看不出別的神色,他看著眼前跳躍的燭火,遲遲不下令,也不知在等些什麼。
辰安靜靜在旁等著,他能理解王爺的心情,雖然他自己不承認,但剛動的心思,就得自己親手碾滅,確實不好受。
但王妃嫁到王府,不過半月而已,這點心思,也才幾日而已。下個月的此時,他們王爺怕是已經忘了。
兩個人在屋裡沉默了許久,辰安都打算再去將湯重新溫一遍,卻忽聽外頭傳來腳步聲,隨即便聽張立的聲音在帷簾外響起:“王爺,十二日前王爺陪王妃回門,留在宋府的梅香和蓮香,方才送回了關於王妃的全部消息。”
謝堯臣抬眼看向帷簾,眸色微動,道:“進來。”
張立聞言,呈著一個厚厚的信封進來,謝堯臣對辰安道:“煲湯等下再去送。”
說著,謝堯臣轉身在椅子上坐下,張立進來,將信呈給辰安,對謝堯臣道:“回稟王爺,梅香和蓮香連日調查,在宋府用了許多法子,恩威並施,已將王妃自小在宋府的生活,全部查清查明,並盡皆從旁得證,所得消息,準確無礙。”
謝堯臣點頭,抬抬手,示意張立退下,張立行禮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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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堯臣半支著頭坐著,對辰安道:“念吧,本王剛睡醒,眼睛疼。”他最不喜夜裡在燈下看字,傷眼睛。
夜已深,屋裡很靜,能清晰的聽到辰安翻開紙張的聲音,亦能聽火苗輕微的噗簌聲。
信封拆開,裡面足有七張紙,寫滿密密麻麻的小楷,辰安大致掃了一遍,看了一眼謝堯臣,這才開口。
靜謐的夜裡,隻剩下辰安輕而有力,又抑揚頓挫的聲音。
“寶裕十四年八月十五,中秋,王妃於戌時出生,同日生母亡故。”
“寶裕十四年冬月,宋俊為子嗣低調續弦,來年二月,繼室有孕。”
“寶裕十四年至寶裕二十二年,此八年間,繼室夫人孫氏,視王妃為己出,深得宋俊及魏家信任。”
“寶裕二十二年,魏家離京,遷至靜江府。同年冬,王妃八歲,告知宋俊,屋中下人不予燒炭,告知母親亦無果。宋俊怒而查證,卻發現屋中炭火充足,斥王妃故意栽贓繼母。同年,王妃冬衣送去浣洗時丟失,稱乃其妹宋瑤月所為,孫氏復又帶人從其屋中找到。宋父怒斥王妃,為懲其頑劣,奪其冬衣,那年冬,足有半月,王妃裹棉被以御寒,故半月未去學堂。”
“寶裕二十三年,春,王妃九歲,尋至宋父,言及屋中已有兩日未送吃食,宋父不信,怒斥王妃,將其趕出書房。王妃當夜,隻得取其生母嫁妝,偷帶星兒自狗洞離府,外出購買吃食。然,雖得吃食,卻被孫氏屋中人當場抓獲,送至宋父面前。宋父怒斥其胡用生母嫁妝,並將王妃生母留下所有嫁妝,交由孫氏保管。王妃跪地大哭,磕頭懇求,額見血跡,方才得以留下生母貼身首飾。”
“寶裕二十四年,秋,王妃十歲生辰,同為其母忌日。白日祭祀完生母後,是夜,與星兒獨在屋中,編兔兒燈為生辰禮。卻被孫氏告知宋父,不孝其母,宋父派人奪王妃屋中玩耍之物,便是連本畫冊,都未曾留下,從此宋父命王妃收斂心性,孩童之趣,再與王妃無關。”
“寶裕二十五年,夏,王妃舉家赴恆昌伯府赴宴,宋瑤月於宴會中盜主人家一方端砚,故意交予王妃,稱乃主人家所贈,轉贈姐姐。王妃以為妹妹願與其修好,歡喜收下。怎知宋瑤月告知主人家,姐姐從屋中取了一放端砚,當場人贓並獲。端砚珍貴,宴會丟臉,宋父罰王妃跪祠堂三日,並有一月,一日隻有一餐。從此於宋父心中,王妃品行不端,心術不正。”
“寶裕二十七年,春,王妃十三歲,身高猛增,舊衣皆不能再穿。可許久未得新衣,袖短至小臂,裙擺至膝下,足足一春,王妃未敢出小院。”
“寶裕二十八年……”
辰安的聲音在屋中旋繞,一字一句,從謝堯臣耳中,一點點鑽入他的心間。腦海中勾勒出一個個畫面,他仿佛看到那個小姑娘,在所有不公和不平中掙扎的堅韌身影。
他眸色隨辰安所言,忽冷忽厲,忽悲忽怒,直到辰安全部念完,他依舊一聲不吭。
辰安念到寶裕三十年,也就是今年,全部念完後,辰安接著道:“梅香和蓮香還提到,除了這些令人驚駭的事件,孫氏母女,對王妃的欺辱,可謂是日日夜夜,間歇不停。夏不見驅蚊藥草,冬不見炭火新衣。常年克扣月例,克扣飯菜。凡見面,必少不得言語擠兌。王妃所言不虛,在宋家,王妃吃的苦,不僅在生活上,精神上亦不少。”
謝堯臣伸手按住眼睛,疲累地揉了揉,再放下手時,眼周通紅。
她之前跟他說的一切,都是真的,沒有撒謊,甚至實際情形,遠比她所說的,他想象的,更加叫人心悸。
所以那天,她跟自己要鳥哨,許是真的想玩兒。
想起她當時得到鳥哨時的笑容,謝堯臣心兀自一疼,怎麼會有人,在這種環境裡長大,還能笑得那麼開心?甚至被他戲弄之後,還有心情和他玩兒的有來有回。
要是換成他,經歷這樣的人生,怕是早就笑不出來了。他從小到大,雖然經歷過不少兇險,可是明面上,從來沒人敢怠慢他,宋尋月這般的經歷,是他未曾想象過的人生之苦。
辰安在一旁看著,他們王爺的神色,時而憤怒,時而又有些欣慰,心頭忽地有種預感,今晚這盅湯,怕是要送不出去了。
辰安深吸一口氣,他知道他們王爺本質是很好的人,對於這類事,心生惻隱實屬正常,但他怕王爺心軟!無論王妃經歷過怎樣悲慘的過去,她滅口林穗穗已是事實,這樣心狠手辣的人留在王爺身邊,能有什麼好處?
念及此,辰安深深彎腰行禮:“王爺,時辰不早了,再不送去,王妃怕是要睡了。”
謝堯臣面上所有神色皆落了下來,他轉頭看向辰安,沉默片刻道:“已經很晚了,明日早上再去吧。”
謝堯臣心間唏噓,她出嫁前的生活,從來未曾開心過。好不容易熬到出嫁,若不是宋瑤月打岔,她本該嫁給顧希文,日後成為風光無量的顧夫人。
可命運就是這麼愛捉弄人,偏生叫宋瑤月重生,連她那最後一點擁有光明人生的機會也給奪去了。
嫁了他,他卻還要再送她去死一次,甚至比前世死的更早。命運實不該纏著一個人為難。
若不然,留她一命,予她一封和離書?
辰安不知謝堯臣這些盤算,隻陷入無奈,多拖一夜又有什麼區別?他看王爺就是不忍心。
不過……辰安看向謝堯臣,眼底閃過一絲心疼。十八年了,這是王爺頭一回,在一個決定上如此反復,他雖不知王爺所想,但深知,這些情緒,於王爺是特別的。
他願意不再催,多給他一夜,可到了明天早上,便是死諫,他也得讓王爺做下決定,身為心腹,他不能看著王爺苦心經營的一切,出現任何一絲不確定的因素。
念及此,辰安行禮退下。
謝堯臣甚至沒有聽到他離開的聲音,隻自己鎖著眉,在幽暗的燭火下,反復翻著手裡梅香和蓮香寫回來的紙張。
這一夜,許是下午睡多了的緣故,謝堯臣毫無睡意,就這般坐到天亮。
日初升,第一縷光順著窗戶爬進來,調皮的從帷簾的縫隙裡鑽進屋中,闖入謝堯臣的眼,這一夜過得好生快。
簾外響起辰安的聲音:“王爺,臣已命廚房重新做了一份烏雞湯,該送去了。”
謝堯臣抿唇,終是扶膝起身,揭開了臥室外的帷簾,正見辰安端著託盤,端立簾外。
坐得太久,他腿有些僵,謝堯臣深吸一口氣,正欲開口說話,門外忽地傳來腳步聲,隨即便見張立匆忙進來,行禮道:“回稟王爺!承安坊林穗穗那邊有了新的消息。”
謝堯臣忙道:“說!”
第41章
我錯了,我跪下!
而於此同時, 身在嘉禾院的宋尋月,未及睡醒, 便被星兒喚了醒來:“小姐, 小姐,快醒醒。”
昨晚手臂一直在疼,宋尋月沒睡好,此刻困得厲害, 她迷迷糊糊的坐起來, 將簾子揭開, 揉著發酸的眼睛問道:“怎麼了?”
星兒交給宋尋月一個字條, 神色頗有些嚴肅, 說道:“今晨鍾大哥送柳如絲離開時,她將這個交給鍾大哥,讓他轉交給您, 說這是給您的報答。”
宋尋月瞌睡一下醒了大半, 忙將字條接過, 將其打開,字條隻有六個字:趙誠貞,祝東風。
趙誠貞?這又是誰?為什麼柳如絲要將這個名字和祝東風寫在一起?
宋尋月忽地反應過來,柳如絲昨日告訴她,皇後在找祝東風歸屬謝堯臣的證據。
宋尋月眉心一跳,皇後在找關於祝東風的證據, 那麼她找到這個證據之後, 要做什麼?
柳如絲給她的這個人的名字, 是不是和皇後要做的事有關?
可她實在想不明白, 祝東風是個錢莊, 王孫貴族做生意的不少, 就算謝堯臣的祝東風暴露,能對他造成什麼影響?最差不過是被人詬病利用身份之便斂財而已。
除非皇後做了什麼手腳,一旦查到祝東風的東家是謝堯臣,便能給他致命一擊。
或許就和這個叫趙誠貞的人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