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崇月握住她的手,從石拱橋上走下,橋下錦鯉戲水,他說:“皎皎,你的想法沒有錯。人的本性一樣,貪生怕死,害怕孤獨。也因為這樣,你看到的那些才顯得珍貴。”
夏皎默然不語。
溫崇月說:“皎皎,來談個現實點兒的話題吧,我比你年紀大,將來可能先你一步走。如果真有那天,你不用顧忌什麼懷念愛人之類的看法,可以繼續尋找新的伴侶——我希望你自私一些。”
夏皎猛然抬頭,她皺眉,提高聲音:“新的伴侶?”
溫崇月頷首:“比如一起跳廣場舞,一塊兒曬太陽。”
夏皎不太開心。
她覺著好像有哪裡不對勁,胸口有些發悶發脹,不是生理期的胸口脹痛,也不是和人吵架後的悶氣,而是說不出的酸酸溜溜,好像早晨吃小籠包時候蘸的醋碟被打翻,全潑在她心口,浸泡著一顆心也酸酸軟軟的不舒服。
她找不出不舒服的源頭,但是想要用力摔開溫崇月的手,再大聲罵對方笨蛋。
這樣很不禮貌,夏皎忍住了。
溫崇月很理智、冷靜地和妻子探討關於自己將來衰老死亡之後的事情,他不迷信,並不避諱談論這個。
即使有那麼一點不高興,但倘若他真的先夏皎一步離開,溫崇月仍舊希望她能夠開開心心度過餘生。
溫崇月壓制著心底的一些不適,寬慰自己,畢竟死都死了。
假設真有那麼一天,與讓夏皎懷著思念生活相比,溫崇月寧願她自私一些,不要那麼好。
“即使我們兩個人壽命相同,”溫崇月仔細分析,“你想想,我會比你早八年過世,你一個人會不會感到孤單?”
夏皎不吭聲,兩人經過假山石,她想把溫老師狠狠按在假山石上,告訴他不要繼續這個話題。
溫崇月理智地建議:“基於女性大多比男性長壽的觀點,我建議你屆時可以選擇比自己小一些的人。比如和自己相差七、八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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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皎說:“溫老師。”
溫崇月:“怎麼了?”
夏皎晃了晃自己的右手:“你看,這是什麼?”
溫崇月說:“你的手。”
“是的,”夏皎點頭,“你再繼續說的話,它將會出現在你的臉上。”
◇ 39、太湖一鍋鮮
豌豆黃、牛舌餅、棗花酥
夏皎不開心。
她有那麼一點點生溫老師的氣了。
事實上, 夏皎從來沒有考慮過“衰老”這件事情。
平時看小說也好,看電視劇也好,堅決不去看男女主人公衰老死去的部分。很多人覺著一直牽手到衰老死亡才是一生, 但夏皎並不覺著這樣算圓滿,更像悲傷的結局。
就像之前看《射雕英雄傳》, 看到黃蓉重傷,說允許郭靖在自己死後娶華箏, 不過不允許對方來自己墳前祭拜之類的話。
夏皎看到這裏的時候差點把電視砸掉。
她、不、允、許。
就算她突然意外去世,溫崇月也不可以繼續遇到其他的“真愛”,繼續尋找伴侶,繼續給另外一個人做飯,一日三餐。
人都有獨佔欲, 夏皎承認死後的事情無法掌控,但她的態度就是不可以。
溫老師怎麼可以這樣說?
他怎麼會覺著他會早一步過世?他怎麼可以這樣坦然地分析利弊呢?
不開心的夏皎在晚餐時和溫崇月溝通, 她表現的很堅決:“你要繼續鍛煉身體, 爭取和我一塊死掉。”
溫崇月微怔。
說這話的時候,兩人吃的仍舊是地道無錫菜, 太湖一鍋鮮,河蝦、螃蟹、黃鱔、鯽魚等等等等煮成一鍋, 蒸汽升騰,氤氳著蕩開,溫崇月將桂花糖芋艿放到夏皎面前的白瓷碗中,笑著說:“那看來我應當徹底戒煙了。”
店員端上冒著熱氣的太湖湯絲螺和香味兒濃濃的圓盅蹄膀, 還有一份藕片, 素菜不多, 溫崇月特意要一份水煮菜, 隻加了鹽稍微調味, 讓吃不了太多肉的夏皎清清口,一口肉一口菜葉子,又額外要了份生菜。
夏皎啃著菜葉子,聽見溫崇月說:“同時,夏皎同學,你也需要鍛煉身體了。”
夏皎嘀咕:“我健康著呢。”
夏皎真的健康了很多,她已經遠離了外賣和速食,不用每天都在通勤上花三小時,如果沒有意外,花店的上班時間是八點半,乘公交隻需要兩站。中午有溫崇月做的午餐便當,幾乎不會重樣,對方精心地準備著每一樣餐點的搭配。晚上五點半打卡下班,夏皎喜歡步行回家,順帶著在附近的小店裏挑一些水果,或者去書店裏看看有沒有喜歡的漫畫或者書籍。
儘管網購已經十分便捷,但夏皎仍舊喜歡線上下書店裏“偶遇”一些感興趣的書,或許因為裝幀,也可能因為書店陳列的擺放語。
順著遙遙回望,夏皎真感覺之前的生活過於擁擠。以前自己穿著光鮮亮麗的衣服,卻隻有一個疲憊不堪的軀殼。
九月,“雞頭米賽蚌珠圓”。
太湖畔蘆葦搖,桂花正攢著勁兒等著開,“水八仙”依次上市,此時的雞頭米已然成為飯桌上的新寵。
鮮品的雞頭米味道最佳,一斤頂多剝出來兩三兩。夏皎遇到有老人販賣,瞧著新鮮,買了一些回家,溫崇月和她慢慢地剝了許久,小蝦米和溫泉在打架,電視機中放著舊電影,是《夜半歌聲》,陽臺外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空調開到25度,烤箱裏面,青口貽貝和歐芹、檸檬的香味慢悠悠散出來,放著夏皎在溫崇月指導下做的黃油歐芹烤青口。
蘇州話裏講的雞頭米就是芡實,長得像雞頭,有硬殼,刺手。這東西難採難剝,剝了幾粒,夏皎的手就受不了了,溫崇月指揮她去泡茶,自己一個人慢慢地將東西剝出來。
這時候的雞頭米最鮮嫩,生嚼軟彈可口。溫崇月做菜追求本味,做的簡單,沒有加複雜調料,就用雞頭米和百合搭配著煮粥,又做了雞頭米炒蝦仁。
夏皎也終於露了一手,展示自己的廚藝——螃蟹炒年糕。
這一道其實是江蘇的家常菜,不過江蘇著名的“散裝省份”,同樣的一道菜,不同地區也有著不同的做法。很多人是先把年糕煮熟,再和螃蟹一塊兒炒。夏皎不,她先把螃蟹煮出汁,用汁去煮年糕,入味深,年糕吸足了汁,軟滑又鮮美。
暑熱漸漸散去,蘇州的遊客漸少,景色依舊怡人。
晚飯後,洗完澡的夏皎哼著歌兒,半躺在沙發上,研究著溫崇月拿過來的一張地圖,認真鑽研該去哪裡玩。週末的時間有限,註定隻能在附近兜兜轉轉,杭州,上海,兩個暫定的目的地,夏皎暫時還衡量不出。
她心裏覺著應該去上海,不過杭州的話……似乎也不錯。
都說立秋過後,一場秋雨一場寒。夜雨淅淅瀝瀝地下著,客廳裏的兩隻小貓咪頭抵著頭,親親熱熱地窩在一起睡覺覺。相隔一扇門,夏皎和溫崇月兩人各蓋各的被子,隻有小蘑菇夜燈在亮著暖暖的光。
夏皎兩隻手抓著被子,認真地注視著黑暗,小聲說:“溫老師。”
溫崇月:“嗯?”
夏皎說:“我忽然感覺有點冷。”
溫崇月明白了,他將自己的被子往夏皎身上蓋了蓋,伸手,隔著夏皎的小被子擁抱住她,問:“現在呢?”
夏皎沉默了兩秒,她說:“有點重。”
溫崇月作勢要開燈:“我把空調溫度調高些。”
夏皎從被窩裏伸出手,飛快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她的手不涼,有著微微的暖度。
她說:“……萬一又熱了呢?”
溫崇月停頓一秒,他從安靜的夜色中判斷出一些隱蔽的、沒有出口的東西。
夏皎拉著他的手,她掌心出了一些汗,慢慢地拽著他,往自己的身邊靠。
溫崇月重新躺下,他側著身體,打開蓋在夏皎身上的被子,她隻穿了一件淡淡淺綠的真絲裙子,晚上看不太清,陽光曬不到的肌膚雪白柔軟,像是春日裏柳條的柔軟嫩芽。溫崇月沒有睡前喝水的習慣,此刻喉嚨有一些幹,夏皎手心的薄汗,他記得對方新換的身體乳有淺淺的椰奶香味,混合著新鮮碾碎的無花果葉……
他問:“如果抱著我,會不會好點?”
夏皎聲音乾巴巴:“我沒試過,大概會?”
溫崇月:“那我們試一下?”
夏皎:“好。”
溫崇月躺在椰奶和無花果葉香味的柔軟溫暖中,夏皎貼靠過來,張開雙手,摟住他。兩個人都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情,沒有太多經驗,調整了好久姿勢,夏皎一直在抖,她想要控制一下,但心跳不聽話,總是蹦蹦噠噠到想要從她胸口跳出來。溫崇月也有些傷腦筋,不是硌到她的身體就是不小心壓到胳膊,還有壓住頭髮的風險。
對於女孩子來說,頭髮是很珍貴的。
好不容易才找到兩個人都能接受的睡姿,溫崇月一手摟過她的脖頸、讓她脖子正好枕在自己胳膊上,另外一隻手由著她抱住。
夏皎終於可以舒服地閉上眼睛,她說:“不冷了。”
溫崇月輕輕地唔一聲。
“我想,”他說,“從節約的方面考量,或許以後我們隻需要一個被子。”
夏皎說:“真好,那曬被子的時候隻要放一個曬被架就可以啦。”
額頭抵在溫崇月胸膛上,夏皎慢慢地閉上眼睛,她能聞到對方身上的味道,清新乾淨,像雨後的松林。
臥室安靜,外面小雨滴滴答答恰恰恰,藏在角落裏的苔蘚悄悄生長,夏皎縮在溫崇月胸膛中,慢慢睡著。
夏皎和上海的第一次接觸,其實來源於初中補習,溫老師給班上學生髮的進步獎品。
輔導班的時間並不長,隻有一個暑假,十分短暫。
一週一次測驗考試,溫崇月從第一場測驗結束後就告訴他們,今後看學生的名次進步情況,每次測驗中進步最大的學生將會得到一份獎勵。
夏皎在第四次的測驗中才拿到獎勵,是一個漂亮的筆記本,中間夾了一張上海某地的明信片,蓋著店裏的路標印章。在此之前,上海隻存在於夏皎看過的影視劇中,但那個時候,夏皎描摹著明信片背後的印章,忽然想要過去看一看。
可惜初中的夏皎不可能說服爸媽、讓她一個人出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