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崇月輕輕地拍了拍夏皎的背, 夏皎仰臉, 她的額頭蹭到溫崇月下巴上,明顯感覺到沒有以往那樣光滑。受雄性激素影響, 男性的胡茬生長速度很快,至少夏皎每天都能看到溫崇月使用剃鬚刀和須後水, 但現在感覺到有一點點紮,就像一口氣撲到夏天的草地上。
“沒事,”溫崇月說,“睡吧。”
溫崇月沒有過多提起父親的疾病, 次日才告訴夏皎, 是冠心病。心臟患病的人, 最應該提防的就是心臟猝停——溫崇月不能放棄如今的工作搬回去, 他請了家庭護工, 照顧著父親的起居。如果有什麼意外,也能及時發現。
溫父顯然沒有將這個病放在心上,後來通了一次視頻電話,他仍舊滿不在乎,樂呵呵地說一切隨緣。
他十分通透,或許是閱歷寬廣,更不會被這種事情所拘泥。
甚至在電話中囑託溫崇月,夏天了,有沒有給夏皎做一份三伏面呢?
有句俗語,頭伏餃子三伏面,北京的三伏天中,芝麻醬是必不可少的。夏皎讀初中時候,語文老師還講過一個關於老舍先生的趣聞,說他曾經呼籲政府,解決芝麻醬的供應問題。以前還用糧票、布票的年代,北京的副食本上還有一項,叫做“芝麻醬”。
夏皎對面食並不是很喜歡,比起來偶爾吃饅頭或者餅的溫崇月,她可以一個月都吃米飯不碰面食。如果非要在麵食裏面挑一個喜歡的,夏皎首選麵條,方便快捷,無論是龍鬚麵還是板面,煮熟後加上醬料或者澆頭就可以吃。
溫崇月選擇自己做面。ONE
溫父回了老家一趟,探訪親友,帶了一些親戚收穫的麥子——新麥充滿了麥香氣味,是陳年麥子所不能比擬的。這些麥子請人磨成了麵粉,沒有添加任何東西,並不如夏皎想像中那樣白,反倒是帶了一點近乎透明的棕色調。
麵粉寄來的那天,夏皎在花店裏忙了很久,臨近下班時間的時候,熟悉的老人再度出現,他這次罕見地購置了三朵玫瑰花,並要求夏皎替他想一下卡面上應該寫的句子。
“想點好聽的,”老爺爺說,“句子長一些。”
夏皎問:“您有什麼其他的期望嗎?”
老爺爺不說話,他倚著櫃檯,看著被夏皎細心包裝好的玫瑰花。過了半晌,說:“她最近剛做了手術,正好出院,我想不起來什麼話,你來吧。”
夏皎想了想,低頭寫的滿滿當當,一整個明信片都寫滿了,老爺爺付錢,拿走花。
這隻是一個小小的插曲,夏皎的手機震動,她取出來,看到溫崇月發消息,提醒她,今晚回家有面吃,不要晚回來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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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皎解下圍裙,往前走,她低著頭玩手機,聽見“哎哎”兩聲,有人拽了她一下,她被嚇了一跳,看見一個懸掛在架子上的南瓜吊花瓶掉在地上,砸個粉碎。
要是剛才沒人拉,砸的就是她了。
剛剛拉了她的鬱青真心有餘悸:“以後走路注意點啊,幸好沒砸到你……”
夏皎道謝,兩個人合力收拾這一塊的碎片。鬱青真仰臉看著其他的瓶子,嘟囔:“看來還是不能綁太松。”
鬱青真的臉色看上去不太好,她的客戶——即那對“忘年戀”十分挑剔,將她提出的所有方案從頭到尾批評得一無是處,夏皎聽見鬱青真下午打電話時候暴躁地向朋友吐槽。
但是沒辦法,還是要繼續。
畢竟是服務業。
下班時間已經到了,鬱青真背上包離開,夏皎才想起來還沒有回復溫崇月的消息,敲上一行字。
「我馬上到家」
不知不覺,夏皎已經習慣性地稱她和溫崇月住的地方為“家”。
她其實是一個不容易和人建立起良好關係的人,社交恐懼症邁出第一步並不容易,而深入交流同樣困難,尤其是在無法確定對方是否和自己性格相投的情況下。
大學時候也是,大家一起逛街時候,夏皎永遠是埋沒在人群中的那個;遇到活動,出謀劃策,她所做的永遠都是聽從、跟隨。在電子支付還沒那麼發達的高中時候,她在商店中購物,事後發現店家少給了零錢,也不會好意思過去索要;買衣服永遠去明碼標價、謝絕還價的店裏,因為她言語訥到不擅長砍價。
第一次被朋友激勵著去了那種可以討價還價的街邊小店,夏皎鼓起勇氣才說了一個原價七折左右的數字,店老闆說:“啊呀啊呀,妹妹這真的不行……”
沒等店老闆長篇大論,夏皎自己先紅著臉妥協:“嗯,好,那就這樣吧,幫我包起來。”
事實上,朋友第二天就在那家店中,用五折的價格購買了一模一樣的裙子。
夏皎從此以後就告別砍價這個鍛煉口才的運動了。
夏皎回到家的時候,溫崇月剛剛將切好的面放入鍋中開始煮。吃三伏面,最好的就是抻麵,一般的人吃抻麵,套八次扣已經頂天了,抻出來細細伶伶,乾淨利索。溫崇月和夏皎講過一次,套扣越多,抻出來的面也就越細,不過太細的面不好煮,還沒煮就該化了。
溫崇月並不會這個手藝,還在北京的時候,他帶夏皎去一個手藝好的師傅那邊吃飯,師傅套了十三扣,抻出來8192根面,遠看如瀑布,近看似絲,無一根斷。
也僅僅是展示,這種面不能吃的。
在外面吃的手擀面大多又寬又粗,沒什麼嚼勁兒,溫崇月自己擀的不一樣,他做菜講究精益求精,麵條切的均勻分明,下進鍋裏慢慢地煮。夏皎將帶來的花插入玻璃瓶中,分散開,和兩隻貓咪玩了一會兒,倒了凍幹,泡在溫熱的水裏化開,掰了貓草片混進去。
做好這一切後,她才拍拍手,去廚房看看有沒有什麼需要自己幫忙的。
溫崇月已經做了香菇燒雞翅,暫時不需要她的援助,正在專注地用花生油炸花椒——
外面賣的芝麻醬面,大多是撒掉芝麻醬,切些黃瓜絲充數。正宗的老北京風味要比這個講究,得先倒半碗好醬油,加切碎的小細香蔥花,那種比人高的大蔥不行,得要嫩蔥,辣少微甜沒有渣的。澆上去的炸花椒油,必須得用門頭溝齋堂鎮產的花椒,四川的花椒太麻,不如這個合適;還有用芥末面現燜的芥末醬、清爽味薄的米醋。
這些是基本的料汁,配菜得有細細的黃瓜絲、青蒜末、醃香椿末、胡蘿蔔絲、小水蘿蔔絲、開水焯過的豆芽菜。
東西都不精貴,難得是一一湊齊了做。
夏皎眼巴巴地看著,她感歎:“沒想到正宗的一碗面這麼費事。”
溫崇月笑:“人工作,不就是為了吃好喝好玩好睡好嗎?我開始炸花椒了,嗆,你先出去。”
雖然開著油煙機,但這種特殊佐料的味道仍舊沖,夏皎不肯,她剛剛拍了一個黃瓜,這還是一個東北朋友教她的。
她感覺看溫崇月做飯也是一種享受。
他做菜時候不慌不忙,同樣遊刃有餘,和處理她時候一樣乾脆。
花生油燒到微微冒煙,下了麻椒,嗆鼻子的麻香味兒擴散出來,在這小小廚房之中蔓延。
夏皎鼻子一癢,轉過身,打了個打噴嚏,溫崇月的手機又響起來,他看著麻椒已經滋滋啦啦炸開了,冒著一圈的金黃色小油泡,便告訴夏皎:“幫我接一下手機,我騰不出手。”
夏皎剛打完噴嚏,揉著鼻子,從他口袋中取出手機,看著螢幕上的人。
夏皎說:“是宋蕭。”
溫崇月說:“你接,開免提。”
夏皎接了,對方開口就是總監,聽到她的聲音有些茫然,夏皎將手機開了免提,宋蕭一改那晚醉酒後的姿態,公事公辦的語氣,詢問溫崇月一件工作上的事情。
溫崇月將炸焦了的花椒油倒入碗中,平靜地指點。末了,他看向夏皎——後者微微低頭,始終盯著調料碗,似乎那裏面的東西比他還要有趣。
她完全不在意。
通話結束。
溫崇月往碗裏倒了芥末面,用一點水攪拌成糊,夏皎湊過來看:“這是什麼?”
她捂住鼻子,明顯有些受不得芥末的嗆鼻子味兒。
溫崇月說:“沖芥末醬。”
夏皎喔了一聲:“好辣。”
溫崇月:“伏天悶熱,吃這個提神開竅。”
開竅。
說到這裏,溫崇月又說:“她是被父母塞進來的,並沒有通知我。等這個專案結束,我會建議將她調到其他部門。”
夏皎茫然地一聲啊:“為什麼要調走?”
她看上去似乎並不明白。
溫崇月將調和好的芥末面放到小鍋上蒸,正宗的是一般倒扣在鍋蓋上用熱氣燜,但他認為自己妻子脆弱的鼻腔大概無法接受這種刺激。
溫崇月順手拿了米醋,他低著頭,沒有看夏皎:“你吃醋嗎?”
夏皎看了看他手裏的瓶子,猶豫半秒,其實她有點怕酸,但又擔心不放醋就嘗不到正宗三伏面:“……那就淺吃一點點?”
溫崇月往調料碗中加了少許醋。
不是淺吃一點點。
她壓根就不吃醋。
◇ 33、草菇魚頭湯
鹽水煮青豌豆
心胸開闊是一件好事。
但自己的妻子心胸開闊到甚至能容下整個海洋。
溫崇月不能判斷這件事是好是壞, 他沒有往更深的層面去想,隻察覺到自己因此有一點點說不上來的不悅。
是的,一點點不悅, 很奇特的感覺,從心底裏泛出來, 又被克制地壓下去。
溫崇月不欲多想,他將此歸結於男性的劣根性, 沒有細究,短暫忘掉這點不適,仍舊專心地為妻子準備這份經典的菜餚。
正宗的吃面,得配頭蒜。
最最樸實的,就是直接剝一頭蒜, 去掉雪花似的蒜皮,隻留下中間白白胖胖的小蒜瓣, 一口咬蒜一口面。
不過大部分南方人對生吃蔥和蒜這件事敬謝不敏, 夏皎也吃不了氣味太過的食物。因此溫崇月隻加了一點點蒜末調味,不至於讓夏皎感覺到過於刺激。
三伏面得過涼水, 三遍涼水才能將面的熱氣濾掉,也能沖掉面本身因煮而掛上的麵湯, 溫崇月切了整個西瓜,一分為二,用挖球器將裏面的西瓜挖出來,放在一小碟子裏, 圓圓地盛著。隻留下青白的西瓜皮, 將過了涼水的面撈出來, 放進去, 均勻地澆上調料、配菜。
夏皎眼睛都亮了, 捧著盛著面的西瓜:“西瓜碗!”
她小時候也試過用勺子挖乾淨西瓜,努力吃掉西瓜瓤,然後眼巴巴地捧著讓爺爺奶奶用西瓜碗給她盛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