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雷霆震怒,接連好幾個人跪了下去給徐渭求情。徐渭怎麼可能合謀貪汙軍餉呢!
皇上更怒,接連罰了幾個人的板子或俸祿。
汪遠靜靜地站著沒說話。
徐渭小動作不斷就罷了,上次竟然直諫於他,他這次的確是要除掉徐渭了。羅慎遠一看那筆跡就知道出自遼東巡按使之手,他是汪遠的心腹之一,栽贓陷害是汪遠的拿手好戲。知道徐渭這次是惹到了汪遠,什麼貪汙絕對是汪遠所為,朝中很多請流派冷冰的目光都看向汪遠。
雖然求情的人都被皇上罰跪打板子了。但是想到周書群的死,想到徐渭被陷害,朝中但凡有血性的人都無比激憤。跪下來求情的一個接著一個,六部給事中都紛紛跪下,其中楊凌是帶頭的。
一時呼聲四起,不跪的清流黨幾乎是寥寥無幾,其中沒有跪的羅慎遠站在第二列,十分顯眼。
羅慎遠閉上眼,他知道很多人在看他。
那目光甚至是錯愕,驚疑的。畢竟他是徐渭的愛徒,清流黨中風頭最勁之人。
一定會觸怒皇上的,他不會跪。他想起汪遠素日對他的利用,又想起他剛才說話嘶啞的聲音,竟然不知道什麼滋味。
皇上倒是笑起來:“好、好,今日跪之人都去午門領十杖,誰再求情,再領十杖!終生不得升遷!”
說完之後就摔冊而去,司禮監才唱禮退朝。
羅慎遠慢慢的自皇宮的臺階上走下來,很多人被拉去午門打板子,刺骨的北風無比寒冷。汪遠走在前面,等了許久。
“羅大人。”汪遠回頭看著他,笑道,“怎的,竟然不為你的老師求情?”
“事實不清,下官不敢妄言。”羅慎遠道。
“羅大人是聰明人。”汪遠眯著眼睛,簇擁他的人不少,“跟聰明人說話最省心了,汪某倒是欣賞羅大人這份謹慎的。”
“多謝汪大人賞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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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慎遠知道,汪遠在對他釋放善意。聽話的人,應當得到這份善意,甚至是一些回報。如果羅慎遠這時候投誠於他,那麼汪遠就會表達出十分的善意和誠意,這是對清流黨的一個信號。
汪遠說完就走了,而走過羅慎遠身邊那些清流的官員,看著他的神情則很復雜,甚至是冰冷的。誰都知道他是徐渭最鍾愛的學生,破格提攜,短短幾年竟然就官至工部侍郎,如今請流派中的中流砥柱。
徐渭要死了,他作為請流派的中堅力量,竟然不為老師求情?反而一副什麼都沒發生的淡漠樣子,同汪遠說話,這人倒是當真心冷!
羅慎遠什麼都沒說,一路回了府中。
大雪竟然又下起來,鵝毛大雪將樹枝都壓斷了。他剛下了馬車,楊凌就從後面追了上來。
“羅慎遠——”
羅慎遠回過頭,楊凌剛從午門回來。臉色鐵青,幾步走到他面前來。
“老師出事進了死牢,大家都跪下求情,你竟然不為所動。老師平日待你有多好,你自己心裡清楚!”楊凌一想到徐渭平日笑眯眯的慈祥模樣就忍不住,“你就這麼怕權勢被奪嗎?老師對你那些好都喂了狗肚子了!你還同汪遠那狗賊說話!”
羅慎遠好像沒什麼反應一般,攏了鬥篷繼續往府裡走。
楊凌見他這般,一把扯住他,繼續說:“我比不得你羅大人心硬,老師待我那一點好,我也知道知恩圖報。今日來也就是和羅大人說一聲,若是羅大人選擇了汪大人,攀上高枝,我等自然是不配與羅大人交往的。”
羅慎遠被他拉住走不動,沉默地看著墨色天空裡紛紛揚揚的大雪。楊凌在憤怒,他究竟有什麼好憤怒的?誰都有資格憤怒,但是輪不到他。
“你這般的狼心狗肺,忘恩負義,倒是與那狗賊十分相配了!”
羅慎遠聽到這裡,他猛地回過頭,突然就冷笑了:“我們之間,究竟還是你蠢!”
“你覺得徐渭對我好嗎?有多好?”羅慎遠步步緊逼他,“他要是對我好,會任由我處於風口浪尖,任人陷害打壓嗎?真的對我好,會防備於我嗎?楊凌,你不妨自己想想,他是怎麼對你的。”
楊凌被他問得愣住。
“你明明就有狀元之才,他卻把你放進第二甲中,又親自收你為學生,就是不想讓別人注意到你。安排你做戶部給事中,在他的羽翼之下被保護。最後再安排你做國子監司業,讓你日後能門生遍布天下,官運亨通。是不是如此?”
楊凌有些震驚:“你說是老師讓我……不,怎麼……你憑什麼這麼說!”
羅慎遠仍舊冷笑著:“而他做這些根本沒有人發現,因為在別人眼裡,我才是那個被他疼愛的學生。所以汪遠等人的打擊全在我身上。我不妨告訴你,你如果在我這個位置,早就不知道死了幾百次了!現在你還活著,應該謝我才是。”
楊凌還是沒有反應過來,羅慎遠揮開了他的手。
“楊大人,道不同不相為謀。你這般的清正廉明,單純固執,的確不該和我同流合汙。就此別過吧,徐渭的事我不會去求情的,雖然我也建議你別去求——但你肯定不會聽的。”羅慎遠轉過臉走進府內,大門緩緩地關閉了。有人上前來給她撐傘。
羅慎遠在傘下站著,屋檐下的燈籠發出淡淡的光亮,紅绉紗的燈籠,他想起那日她吻自己下巴的時候。外面是熱鬧的廟會,很多很多串成串的大紅燈籠。思念如渴,解渴的水卻遠在天邊,隻能越來越渴。
不知道她現在在何處,有沒有冷著。他真想立刻就去找到她,將她帶回來。這是非常不理智的想法,很有可能會有去無回。而且現在朝中局勢詭異,稍錯一步可能滿盤皆輸,不能輕舉妄動。
他看了很久才低聲道:“走吧。”隨後進入了漫天大雪之中。
他明日應該去見見汪遠的。至於別人怎麼說他不會在意,於他來說有權勢才能做想做的一切。
*
山西大同都護府。
羅宜寧到這裡來已經有近一個月了,也就是她離開京城已一月了。這裡的冬天比京城要冷一些,又受了寒水土不服,她足足養了半月才得走動。程琅在都護府住下了,他應該在大同有公差,時常看到他忙碌。羅宜寧就住在他後一進的宅院內,若是想離宅院,必然要經前院而過。但是前院全是程琅的護衛。程琅對她的態度更奇怪,不時常與她接觸,若是她要出去,卻是絕對不可的。
羅宜寧靠著靠墊,閉著眼沉思。
屋內燒了地龍,溫暖如春。幾個陌生的小丫頭在走動,是從人牙子手中買來的,沒得調教過,僅用來伺候她的日常起居。什麼大丫頭二丫頭的也不分,她也懶得分。隻知道近身伺候的兩個,一個與她同歲名晚春,另一個大她兩歲名晚杏。還有些灑掃煮食的婆子,都不記了。
這府中寬敞,還裝飾過一番,外頭雖然隻是簡單的四合院,隻種了冬青和湘妃竹,鋪了石子路。裡頭卻布置得非常奢華,還有專門給她煮食的地方。可能是想讓她的心情好些,程琅專門請人來與她做食,但她每日還是吃的很少。
前幾日她終於能出去一回。羅宜寧觀察了周圍,她發現都護府的確可怕,裡頭是護衛,恐怕還有暗哨。外面有穿胖袄的衛兵逡巡,把手重重。程琅帶她出去之後,她看到外面有條河,河對面有個寺廟。而旁邊有鱗次栉比的房舍,小巷交錯縱橫,若是能鑽進這些小巷裡,倒是可能會逃出去。因已經十二月末臨近過年了,到處都開始貼對聯,掛炮仗了。
程琅那日見她無心看周圍的景色,就問她:“你要不要買些什麼,這裡的牛肉挺好吃的。”
她隻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程琅走到肉鋪前叫店家切了半斤牛肉。然後到她身邊來跟她說話:“以前每年過年的時候,我都會去看你……你葬在陸家的祖墳裡,每次去的時候,其實陸嘉學都在那裡。”
宜寧沉默。
“……他會叫所有人退下去,自己一個人留在那裡。有一次我無意進去,看到他半跪在那裡……我從來沒有看到他那個樣子過。”程琅繼續說,“但是除了這個之外再也沒有別的了,他還是那個陸嘉學。要不是我查過謝敏,否則我也不會認為是他殺了你。”
“那裡有賣鬧嚷嚷的,”程琅修長的手一指,前面有個賣布頭的地方,插了許多鬧嚷嚷。“我小的時候,你常制給我玩。你還記得嗎?”
他走過去買了些,笑著朝她過來。穿過熙攘的人群。
宜寧覺得自己好像看到那個伏在她肩頭的孩子。
她不忍看了,就別過頭。突然注意到旁邊的一家草料的庫房。
大同是邊界重鎮,來往的馬匹車輛非常多,草料需求也很多。有輛運廢草料的架子車從都護府裡出來,進了倉庫之中。宜寧突然呼吸一緊,她記得馬厩的方向離她住的院子並不遠……
她必須要趕快回去!越晚回去名聲越是問題。而且她也無比的想念羅慎遠,甚至每一個人。
想到這裡,羅宜寧放下了手中的書。這兩日她盡量平靜,做出似乎已經適應這裡的樣子,讓這些人放松警惕。
她也弄清楚了護衛的分布,因她是女眷不便,後院幾乎沒有幾個護衛。但要防備暗哨盯梢,還有草料車什麼時候拉進來,又什麼時候會出去。已經差不多了,她想了很多種辦法,可以一試。她手上還有出門時戴的首飾,赤金镯子,金玲瓏耳鐺,可以當做盤纏。
隻要她能出都護府,就有希望出大同城,出城之後程琅絕對再無辦法!
“我想去後院走走。”羅宜寧對晚春說。
晚春不疑有她,這位太太有事沒事就喜歡走走。人不怎麼說話,其實還挺好伺候的。她給她圍了鬥篷拿了手爐,才跟著出門。
後院其實沒什麼看的,曲曲折折的房舍,一個連著一個,角門貫通,院中擺些水缸養植物,但這季節全是冰面。宜寧進了後院之後,就迅速地甩開了丫頭,然後朝草料車的地方去。直到羅宜寧躲進草料垛裡,心還砰砰直跳。
那用過的草料有股馬尿的騷臭味,其實燻得很難聞。她盡量放輕呼吸,幸好她不重,隻希望那車夫不要發現後頭草料堆裡多了個人。
不久後她聽到了車夫的腳步聲,越發的緊張……
很快車就開始動了,羅宜寧這才稍微吐了口氣。緊緊抓著秋香色鬥篷的邊緣努力縮小,她特意選的這個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