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寧怕他在雨幕裡站久了,輕聲說:“請羅大人進前廳來坐,給他上姜茶。”
那道黑色的身影由遠到近,他在庑廊下收了傘。抬起頭來的時候,兩個人都似乎有些冷淡。但他有那對陰鬱的濃眉,就算不冷淡的時候看上去也是冷淡的。
宜寧請他坐下,兩人一時沒有說話。除了門外的雨聲,隻能聽到他杯盞相觸的聲音。
不說話的時候氣氛實在是奇怪,半晌之後還是宜寧先撐不住,她問道:“你帶三輛馬車來做什麼?”
羅慎遠說:“這是囚車,裡面關著瓦刺部的兩位副將。”
“瓦刺部的副將?”宜寧覺得奇怪,“瓦刺部的副將怎麼會在你手裡。”
羅慎遠眉尖一挑:“你不知道——?”
知道什麼?
羅慎遠說,“你父親大破瓦刺部大營,抓了他們的兩個副將當俘虜。我幫你父親押送進京。”
宜寧聽了非常驚訝。她一直以為魏凌是戴罪回京。沒想到他是立了戰功的!但魏凌要是立了戰功,何必如此大費周章的隱瞞呢?這些人究竟在做什麼?羅慎遠又為什麼會幫魏凌押送瓦刺部的人?魏凌把這般重要的事交給他做,足見他們之間關系不淺。但若他與魏凌的關系好,何必通過她來監視英國公府呢。可見羅慎遠監視她是另有目的的。
有個披著蓑衣的人到了前廳外面,也不敢進來,就跪在雨地裡拱手道:“大人,可以出發了。”
他嗯了一聲站起身,準備要走了。
宜寧思緒混亂,她停頓了一下,看到他準備走了,突然拉住了他的手:“三哥,你是不是一直在幫父親?”
如果沒有人在京中幫忙,魏凌也不會在這種危機的時候突然回來。他喬裝回京,卻讓羅慎遠幫他押送俘虜,兩人肯定是早有聯系的。
“我還是不明白。”宜寧覺得兩人這般下去實在是不好,她現在好像在一團一團的迷霧中,不知道下一步究竟是什麼。現在她就想把眼前的問題弄清楚,她不喜歡被別人隱瞞,從來都沒有喜歡過。宜寧走到了他面前,直接問道,“你……究竟在想什麼?”
第1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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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走了。”羅慎遠扯開她的手,似乎不想再多說。
那日之事還是有影響的,別的人說他那些話都罷了,但從宜寧口中說出來,感覺實在不一樣。他那日姿態已經如此卑微,他什麼時候這般卑微過了?她聽也不聽。現在想起來是有點生她的氣了。
此刻再與她糾纏不清不是良策,他心裡那股怒意和衝動還沒有散去。
宜寧卻抓著他不放,與她有關的事她應該要知道。宜寧直看著他問:“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我非你的政敵,也不是你的對手……”
不知道那句話觸到了他的神經,他突然就冷聲說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宜寧被他說得一愣,覺得他這是惡人先告狀。也不由得來了氣:“要是我放個人在你身邊,成天監視你的起居,你可樂意?羅慎遠——我還沒有發脾氣,你這是在說什麼!”
他聽了她的話後想了片刻,突然就冷笑,俊朗深邃的眉目間有種她非常陌生的東西,也許那是一種侵略性,或者是決然。
“好、好。那我告訴你吧,隻要你敢聽就好!”羅慎遠突然說。
宜寧頓時覺得有點不對,她說不清哪裡不對。她往後想放開他,羅慎遠卻突然強硬地反抓著她的手。
宜寧還沒有反應過來,隻覺得一股雨夜的味道迎面撲來,還有她熟悉的羅慎遠的味道。這些氣味猛烈地襲來,以至於當她感覺到嘴唇一軟的時候,整個人都被他壓靠在桌邊。隻來得及看到他非常濃鬱的眉,挺直的鼻梁。她看了近十年,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清晰而陌生過。
羅慎遠比她高了太多,他低下頭的時候手撐住她身側的桌沿,宜寧完全籠罩在他之下。她突然心有種不受控制的感覺。
外面還是瓢潑大雨,漆黑的雨幕裡寂靜無人。隔開了前廳一個燭火昏暗的世界。
宜寧反應過來,很快就用力推開了他。
羅慎遠也沒有設防,被她推開之後靠著小幾。沉默地笑了。
宜寧還在喘氣,心裡的震驚和本能的戰慄,讓她說話說得不太清楚:“你……你剛才……”
“你現在知道了。”羅慎遠恢復了從容,他看著她淡淡地說,“你非要知道,現在感覺怎麼樣。”
“……你是認真的?這事我真的,我實在是……”
宜寧的嘴唇還有種淡淡的溫熱觸感,非常陌生,她有些恍惚,還是覺得太不真實。他可是跟她開玩笑?
羅慎遠聽到這裡又是沉默,他說:“你可以不當真。”
外面的人已經等了他很久,他又披上了鬥篷。轉身跨入了雨幕之中,連傘都沒有打。
宜寧久久地回不過神來。
這樣一個逼迫到極致的吻,她也無法把它當成玩笑。但要是當成真,如何能真?
大雨之下的皇宮,金龍雀替,黃琉璃朱牆,漢白玉的月臺。
魏凌沿著臺階一階階的往上走,立在旁邊的內侍向他屈膝跪下道:“國公爺,請卸甲吧。”
魏凌什麼也沒有說,一手解開了甲胄,揮手一揚,沉重的鐵甲就落在了託盤上,濺起了雨滴。沉得內侍手都差點沒撐住。
乾清宮的大門緩緩打開了,魏凌徑直往裡走。
宮門關閉之後,再無人知道裡面發生了什麼。
徐渭和已經七十多歲的謝大學士在喝茶,謝大學士難得出來一趟。他資歷老,在朝中算是中立派,皇上對他也很器重。他雖然不是任何派系,卻與徐渭卻是多年的莫逆之交。
徐渭親自給謝大學士燙了壺酒,夾了兩片滷肉放到他的碟裡:“謝大人可得嘗嘗,他們家的滷肉配香蒜最好吃。”
謝大學士一把胡子,連連推他的手:“徐大人,這我可不敢多吃!你們那小友呢——怎麼還沒來?”
“我怎麼知道他的。”徐渭作為清流派中的中流砥柱,一向是廉潔奉公的。不貪財不貪色,唯一這點愛好不容易,他夾了片滷肉配燙熟的酒,再嚼一瓣香蒜,味道極美。謝大學士年老了,鼻子不好,倒也沒覺得有什麼。
這時候羅慎遠跨入了門內,向兩位大人拱手道:“對不住二位大人,路上有事耽擱了。”
“來坐吧,再添一副碗筷。”徐渭叫小廝拿了碗筷上來,羅慎遠隨即盤坐下來。
謝大學士捏著酒盅,看了羅慎遠一眼,對徐渭道:“你家學生這狀態不對,你瞧他面色沒有變化,氣息卻有些紊亂。你該是坐轎子過來的吧?”
“謝大人多慮,是我路上趕得急了些。”羅慎遠隻是道。
徐渭又道:“現在說他做什麼。魏凌這剛被皇上召進皇宮裡,你們猜裡面是什麼情景?”
“朝廷上下都以為他是戰死了,我看這沒死比死了還麻煩。”謝大學士道。
徐渭笑著搖了搖手指:“慎遠,你跟謝大學士說說。”
羅慎遠應是,伸手拿了桌上盤中的一粒花生擺在中間,道:“英國公這次非但不會有麻煩,反而會被皇上犒賞。因為他為朝廷打了場勝仗,擊退了瓦刺到關外五十裡。而且成功地為朝廷挖出了一個內奸,這個內奸深植朝廷內多年,殆害無窮。”
謝大學士這次疑惑不解了:“他不是三萬大軍全滅嗎,怎麼又打了勝仗?我看陸嘉學都要棄他這枚棋了。”
陸嘉學玩兒政治是很成熟的,當時他接到了線報。魏凌集結上下西路三萬兵馬在平遠堡全滅,甚至都沒有上報監軍之後,他就知道英國公已經沒有救的必要了。保他隻會讓皇上不快。陸嘉學不會為了無趕緊要的人做費力不討好的事。
後來也不知道他抽什麼風,又保了他一回。
徐渭接著笑了笑:“魏凌這次是厲害了,別說陸嘉學,我等都被他騙了去。後面肯定有高手在給他出謀劃策,不然他魏凌一個武將,哪裡來的這麼多計謀?那內奸與瓦刺勾結,引魏凌上了平遠堡的當。他不知道從哪裡得了消息,居然將計就計讓三萬大軍假死,隨後又裝成瓦刺人的軍隊混入敵營,生擒了對方的阿棘知首領。”徐渭說著有些感嘆,“此人心機之深不可測,要是有機會,我倒是想認識魏凌這位軍師。”
羅慎遠拿筷子的手一頓,隨後夾了盤裡一片滷竹筍。
謝大學士哈哈一笑:“你如何知道朝中有內奸的?”
徐渭又示意羅慎遠,羅慎遠就放下筷子道:“謝大人,此事實在好猜。要不是出了內奸,魏凌中埋伏之時就在平遠堡,平遠堡地處大同,他甚至可以直接向大同總兵求援,再不遠還有山西總兵、太原總兵在。足見是因為有內奸在的緣故,甚至可以推測,這名內奸就在大同。且魏凌回京城這般謹慎,甚至連皇上都沒有驚動,可見這名內奸不僅狡猾,而且手眼通天,京城之內都有可能對魏凌下手。”
謝大學士聽了非常贊賞,跟徐渭說:“你這學生實在才思敏捷——我家有個孫女,最是敬佩聰明人了。要是讓她知道了可不得了。”
“他的確厲害。”徐渭對自己的門生頗為滿意,跟謝大學士說,“工部侍郎九月就要致仕了。我等打算為他籌謀。”
謝大學士又被自己這個老友給嚇到了:“不是說上次請命大理寺卿的事,皇上還沒有應允嗎。你們居然看中了工部侍郎的位置——我說你可要悠著點,他才入官場多久!尋常進士這時候還在熬庶吉士的資歷呢。”
“有何不可。”徐渭道,“舉官讓賢是常理。”
羅慎遠默默地聽著兩個老家伙的對話,隻吃他的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