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忙換了官服,到影壁去迎接。
馬車上下來一個身材高大,面容刀鑿斧刻般俊朗的男子,他穿著灰鼠皮的披風,看著十分氣度不凡。身後還跟著一群侍衛。
魏凌這些天一直在等,直到昨晚收了一封信。信上未有署名,卻告訴他,羅成章差點把羅宜寧趕出府去,並要對外稱暴斃了。後來雖被勸阻,卻也讓她遷居了荒僻之處,似乎是根本不想再見到她。他那女孩兒才十二歲大些,在這府上被姨娘拿捏著,又叫下人忽視著,看到這裡他幾乎暴怒。總算還強忍著回了信,但卻再也按捺不住,今天就上門來了。
他的女兒那是什麼尊貴的身份,為什麼要留在這裡受人侮辱。
羅成章笑容恭敬地道:“不知國公爺要前來,迎接未免倉促了些,還望國公爺不要見怪。”
“自然不見怪。”魏凌淡淡地道,他邊走邊看,隻覺得羅家處處都局促。羅成章領著他進了前廳,低聲叫人去吩咐喬姨娘了,這才坐下來問道:“不知道國公爺這次來有何貴幹?聽聞國公爺如今在御前行走,比原來更忙了。可是奉了聖上的旨意出來巡按的?”
魏凌端起茶喝了口,他已經解了鬥篷,今日穿了一件右衽圓領袍,腰系玉帶,上面雕刻麒麟紋。他說道:“這次來,卻是要把我失散已久的女孩兒帶回去的。還望羅大人能成全。我那女孩兒留在你們家,的確是要給你們添麻煩的。”
羅成章下意識地就要應是,但又突然意識到魏凌說了什麼,心裡猛地一跳,面上笑了笑道:“國公爺客氣,隻要您想讓我幫忙,下官是義不容辭的。隻是下官還不知道——您竟然有個女孩兒流落在外,可是在我府上?”
第73章
屋裡一時有些安靜。
“的確是在你府上。”魏凌嘆了一聲,“十多年前,因為我一時糊塗犯下大錯,釀成今日的因果。我這些年來也在不停地想,得知了她的消息,立刻就往貴府來了。羅大人怨我也好,恨我也罷——我是肯定要把宜寧帶走的。孩子最是無辜的,她再怎麼也不能留在羅大人的府上了。”
羅成章的笑容僵住了,他完全沒有反應過來。
那英國公卻已經穩穩的放下了茶杯,撩了衣袍單膝跪下。
“還請羅大人把我女孩兒帶出來吧,我今天就帶她離開。我聽聞羅大人把她趕去了偏院,想必也是不想看到她了。”魏凌抬頭,目光明亮,“羅大人若是有要求盡管提,但凡不是有違道義,魏凌絕不還口。”
英國公魏凌,跪也隻跪紫禁城的那幾位了,他一個四品的文官,何德何能讓英國公跪他!
但羅成章根本忘了扶他這種事,喃喃地說:“是你……和顧明瀾一起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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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我並不知她是誰。”魏凌緩緩說,“她也並非自願,羅大人大可不必怪她……”
“我不怪她?”羅成章下意識地就冷笑,“她不守婦道與人私通,有什麼好爭論的!你……你也是,你地位尊貴,怎能如此行事!”
魏凌早知道到羅家來是怎麼樣的情形,看到羅成章氣得發抖的模樣,他倒是沒有說什麼。
畢竟是理屈詞窮的一方,他喝了鹿血之後神志不清……做了那等事是事實。任他說幾句吧。
英國公的馬車進羅家的時候,就有人跑去告訴了羅慎遠。
羅慎遠合上書,有些怔了。他給魏凌送了信,卻不想他第二天就上門來了,但至少證明他對宜寧是真的看重,以後不會讓她委屈了。
他側過頭問護衛:“鄭媽媽可到了?”
“鄭媽媽聽了之後焦急萬分,連夜就上了馬車。故一刻也沒有耽擱到了保定……小的安排鄭媽媽住在旁邊胡同的宅院裡,您要現在去請她過來嗎?”
“去請吧。”羅慎遠把書扔在桌上,站起了身。
是非曲直,本來就說不清楚。讓鄭媽媽把當年的事告訴父親,其他的由父親自己去判斷吧。有英國公在這裡,那就怎麼也不用擔心了,英國公是不會讓宜寧再受委屈的。恐怕就是羅成章不同意,那也要強制地帶走。不然他何必要帶五百精兵過來。
隻是想先禮後兵而已。
宜寧靠著床沿在寫字,還是她一貫的習慣,早上起來要寫三篇的大字。
旁邊伺候的小丫頭看她寫得認真,不禁嘟嚷道:“小姐,您這時候還練什麼字……”
“不練字做什麼。”宜寧淡淡地道,她端正地坐著又落下一筆。
雪枝上前一步對那小丫頭說:“你去外面幫著收拾打整院子吧。”把那丫頭打發出去之後,她走到宜寧身邊低下頭道,“二太太想進來看您,門口的護衛把她攔下了,二太太哭了好久……”
宜寧抬起頭嘆了口氣,林海如對她這麼好,出了這樣的事她肯定是要傷心的。她低聲道:“母親還懷著弟弟,眼看不足一月就要臨盆了。你幫我帶個話,讓她保重身體,不要操心我的事。”
如今她是落魄,陳氏都讓羅宜秀不準來看她,平日往來她院子裡的丫頭婆子這麼多,哪有像現在這樣門庭冷落的時候。宜寧抬頭看著槅扇外,鹿鳴堂的院子裡高大的槐樹葉子落光了,天氣越發的寒冷。搬過來的被褥不夠御寒,也不知道這個冬天怎麼過。
從一個嫡出小姐變成了奸生子,羅成章肯留她在府上已經是給她顏面了。但其實宜寧根本不想留下來,她前一世就算沒有人疼愛,也是活得行事端正的。哪像如今在羅家這般被重罰,走出去丫頭婆子都會輕視她。但想離開根本是不現實的,所以無論再怎麼屈辱,她必須若無其事,自己先輕慢自己了,別人的踐踏更會毫不留情。
宜寧輕輕吐了口氣繼續練字。
這時屋子裡的棉布簾子被挑開了,松枝臉色蒼白遊魂一般地進來了,雪枝見她回來,朝她走過去問:“可領了爐子和炭回來?”
松枝搖了搖頭,欲言又止張了張嘴,指了指旁側示意雪枝避去偏房說。
宜寧卻抬頭看著她,手裡的筆也放了下來:“就在這兒說吧,如今沒什麼是我聽不得的了。”
松枝深深地吸了口氣,才說:“奴婢回正房之後,才發現老爺讓人把小姐的庫房封起來了,奴婢想爭辯……守著的護衛說,如今那處的東西已經不歸我們了。奴婢就想再搬些被褥回來。結果看到房間空蕩蕩的,竟連木頭架子都搬空了!”
雪枝聽了一急,她們昨晚搬的本來就倉促,好些東西都還沒拿過來。“老爺這是什麼意思,要讓我們活活凍死嗎!”
松枝拉了拉雪枝,雪枝下意識地回頭看宜寧。她背脊挺直地坐在臨窗的大炕旁,稚嫩柔軟的臉映著窗扇透進來的光,好像在聽她們說話,又似乎沒有。過了會兒才說:“那便把妝盒裡頭的首飾變賣了,換些棉芯回來自己做吧。”
雪枝覺得心疼不已,老太太捧在手裡養大的孫女,前二太太親生的女兒。就算沒有羅家的身份了,也不該這般的待遇……要是這樣,還不如、不如讓宜寧跟著顧家回去,總比留在羅家好!
雪枝走過去拉著宜寧的小手,半蹲下身看著她:“姐兒,不用的。我們寫信給顧夫人,寫信給太老爺,讓他們把您接回去……”
宜寧搖頭,輕輕地說:“顧家未必有我的容身之處。且舅母沒有個說法,也不好接我回去。到了顧家也是同樣寄人籬下……雪枝,你都明白的。”
雪枝抬頭望著宜寧的臉,眼淚止也止不住。是啊,她都明白,但是心裡卻還有一絲奢望。宜寧伸手幫她擦眼淚,笑道:“不要擔心了,羅家不會想把這種事情說出去了,過了這段時間便好些。等母親的孩子生下來了,我們說不定還能看到小少爺呢。”
宜寧越說雪枝哭得越止不住。
門外一場風起,槅扇外的槐樹的枯葉吹得到處都是,庑廊上積著厚葉無人去掃。
影壁那頭,羅慎遠親自扶了鄭媽媽下馬車,鄭媽媽似乎蒼老得厲害,幾年的時間她的背都佝偻了起來。她倒是不顯得慌張,隻是捏緊羅慎遠的手道:“您帶我去見老爺吧,我親自把這件事說清楚,不可讓那小人得志……”
“您不用急,宜寧的生父已經找上門來了,正在和父親說話。”羅慎遠說,“您隻需把當年的事完整地說清楚就行了。”
鄭媽媽有些驚愕,隨即苦笑了一聲:“三少爺,但憑您信不信。您說這十多年來,若是一直有把刀懸在頭上不掉,那是忐忑心慌的。如今刀落了下來,痛是痛,我反倒不急了,再也不會有比這更糟的情況了。”她復又問,“您說……宜寧的生父找上門來了?”
羅慎遠頓了頓才說:“是英國公魏凌,當年帶走二太太的是他的護衛。但是宜寧……是他的孩子。”
鄭媽媽的手有些發抖,不知是激動還是悲痛,目光閃爍,半晌說不出話來。
羅慎遠立刻送鄭媽媽去了前廳。
前廳的槅扇緊閉著,英國公的侍衛林立在門外,戒備森嚴。裡頭聽不到半點動靜。
小廝通傳之後槅扇打開了,屋裡十分的沉寂。鄭媽媽被扶著進去,就看到一個高大俊朗氣度不凡的男子站在堂上,聽到動靜之後他轉過身來。鄭媽媽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這個才是宜寧的生父,這個才是……當年那個明瀾念念不忘的人!
而坐著的羅成章的臉色顯得相當不好看,他勉強壓下洶湧的怒氣,僵硬地道:“鄭媽媽,您遠道而來……實在是不必了。當年的事我都清楚了,您幫著她隱瞞通奸這等醜事,我不想再多說了。您要是來幫顧明瀾和羅宜寧講情的,實在是不必!”
英國公嘴角微扯道:“我已說她是被迫,羅大人何必再如此說她。”
羅成章身子微僵,雖不敢頂撞英國公,放在身側的手卻緊緊握住。
“奴婢不是來給任何人說情的,事情是什麼樣,奴婢就說的是什麼樣。奴婢已經是半隻腳踏進棺材裡的人了,沒有說假話的。”鄭媽媽本來精神不太好,如今卻直起了背脊,仿佛有一種生命力從她的周身煥發出來,眼中也露出一絲光。她幹瘦的身體像燃燒的木炭,燒著燒著就要死了。她望了望英國公。就算一開始她對英國公的印象不好,但聽了他的話總算還是對他寬容了些,至少……他從未想過讓顧明瀾來承擔責任。
鄭媽媽緩緩走到兩人當中,站在旁的羅慎遠知她身子不好,親自上前扶她坐下。
“當年……您與喬姨娘生下了憐姐兒,”鄭媽媽吐了一口氣,看著面前的羅成章,她就不禁的想到當年太太受到的那些屈辱,想到太太的委曲求全。一想到這些,她對羅成章的厭惡就止都止不住。
“您把那瘦馬當成官家之後收進門,還是先有的孩子。太太仁慈,看在孩子的份上這些都是忍了的。”鄭媽媽捏著扶手,手背的青筋都浮了出來。她繼續說,“太太在顧家是嬌養的小姐,品行端正,可您呢?卻為那孩子三番四次的懷疑太太,太太何苦會為難一個孩子。實在忍不下去了,才避去了寺廟裡。”
“她分明就是為了和別人幽會,才要去寺廟居住……”羅成章冷聲打斷鄭媽媽的話。
鄭媽媽聽了幾乎是氣得發抖,她站起來忍不住道:“你這話簡直就是誅心!太太是怎麼對喬姨娘的,難道你心中沒數?那張氏早就被喬姨娘收買,她的丈夫是喬姨娘的伙計,她的話您就信得,奴婢的話您就信不得了?你自己想想,太太是什麼性子,她會做出通奸這種事嗎……你這麼對她就算了,何必還要汙蔑她!她都已經死了啊,死者為大,你就不怕她化成了厲鬼半夜來找你嗎!”
羅成章從未看到過鄭媽媽用如此仇恨和憤怒的目光看著他,好像恨不得撲上來,立刻就把他撕了。
他一時被鄭媽媽的氣勢震懾了。
“您以為老太太是怎麼氣倒的?”鄭媽媽強忍著心中的怒火,繼續說,“您和老太太以為是太太害了六小姐,要太太發配自己的丫頭。太太真是對羅家絕望透了,所以才避去寺廟裡居住。寺廟裡來了賊人,那時候家裡的護衛緊著大房和喬姨娘,奴婢們根本就沒有辦法阻止……您說這究竟該是誰的錯!還不是因為你羅成章寵妾滅妻造成的!老太太聽了奴婢說起這件事,她又是痛心又是自責,當年是她替你求娶了太太,你們滿口答應的……要對太太好,但是你們誰對太太好了?老太太自責把太太嫁給了你!嫁給一個狼心狗肺之人,自責是她害死了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