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如不了解這其中的恩怨,她剛知道鄭媽媽是個醫術很好為人和善的婆子,卻沒想到一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喬姨娘會懼怕鄭媽媽。林海如對鄭媽媽的好感立刻又增強了許多。
喬姨娘很快定下了心神。她已經不是那個孤苦無依的喬月蟬了,現在她有兒有女,還有羅成章的寵愛。鄭媽媽再怎麼厲害,她也已經老了,她怕什麼!她於是微笑著對鄭媽媽說:“當年鄭媽媽求著離開,我以為再也見不到您了。沒想到您還有回來的時候。”
鄭媽媽微笑著沒有說話。
陳氏進來說晚飯已經擺好了,請老太太先入座。
宜寧想著喬姨娘和鄭媽媽的對話,隻吃了幾口就放下了碗筷,她下了椅子,沒有讓雪枝等人跟著她。而是小跑著進了東次間,鄭媽媽正在給林海如寫藥方。
鄭媽媽剛寫了一味白術,看到宜寧遠遠地站在門邊,正靜靜地看著她。外頭的燈籠光照進來,她隻有門的一半高,燭光把她小小的影子拖得長長的。外頭這麼熱鬧,顯得十分寧靜。
鄭媽媽心裡又酸又軟,明瀾就這麼走了,留下這麼個孩子孤零零地在世上。就算有這麼多人照顧她,那畢竟都不是她的生母啊!母親是誰都不能替代的。
她放下筆,笑著對宜寧說:“眉姐兒,到我這裡來。”
像在誘哄小動物一樣。
宜寧慢慢地走過來,她想來問鄭媽媽一些事。她仰頭看著鄭媽媽說:“祖母告訴我,你原來是伺候母親的。”
鄭媽媽見她終於肯稍微親近自己,心裡一陣動容,她點了點頭,又問:“眉姐兒,你怎麼一個人跑過來了?跟著照顧你的丫頭呢?”
宜寧搖了搖頭,她問:“鄭媽媽,你會留下來照顧我嗎?”
鄭媽媽被她問得微微一怔,她問得這麼直接,沒有一點成人的婉轉。就是這樣的話,反倒讓鄭媽媽不好回答。本來她已經打定了主意無論老太太怎麼勸她,她都會不動聲色地推諉的。
但是看著宜寧和明瀾相似的,幹淨的小臉。那些話她怎麼說得出來。
鄭媽媽蹲下身,攬住她的小肩膀,語氣一低:“眉姐兒,如果我說不能留下來,你……你會不會怪我?”
宜寧又搖了搖頭。鄭媽媽當年非要離開羅家,一定有她的原因。雖然她還不能確定鄭媽媽究竟是什麼樣一個人,但是從她所見來看。鄭媽媽不該是那種涼薄的人。何況她也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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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怪鄭媽媽。”宜寧開口說,她抬起頭靜靜地說,“宜寧沒有母親,身邊也沒有母親留下來的人。宜寧已經習慣了。”
鄭媽媽苦笑了一聲,她摸著宜寧的頭發,神情居然有些悲傷:“眉姐兒,你還小不明白。有的時候有人不留在你身邊,是為了保護你的……”
宜寧不懂鄭媽媽的意思。這話說得實在是奇怪,為什麼她不肯留下來是為了保護自己。
非要離開羅家,不管小宜寧會如何,是為了保護她嗎?
鄭媽媽深深吸了口氣,她說:“眉姐兒,雖然我不能留下來,但是我給你帶了一個人過來。你要是喜歡她,就讓她留下來照顧你好不好?”
外頭還是很熱鬧,羅老太太卻被徐媽媽扶著,站在槅扇外靜靜地聽著裡頭說話的聲音。
徐媽媽聽完之後已經是臉色發白,半天說不出話來。
羅老太太示意扶著她去坐坐,徐媽媽把她扶到屋子裡坐下。語氣有些擔憂:“老太太,您看鄭媽媽說的那些話……恐怕是無論如何她都不會留下來的。奴婢卻不明白,鄭媽媽那些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羅老太太淡淡地道:“我已經想了這麼多年還不明白,你豈能聽幾句就懂了。她鄭氏那般心思的人世上少有,她在想什麼別人怎麼知道。”
徐媽媽緩緩嘆了口氣,也覺得心裡涼絲絲的。
她居然還是不肯留下來。
第40章
京城寧遠侯府,正是夜燭高照的時候。
程琅坐在前廳裡喝茶,他看著外面一株盛放的女貞。枝椏上夏夜裡米粒大的花開得簇簇擁擁的,掩藏在綠葉之下,卻奇香無比。
他還小的時候,宜寧帶著他在前廳摘女貞花,讓他用洗淨的細紗布捧著,曬幹之後可以做成香囊,放在枕邊安神。她穿著一件素青的長褙子,手腕上帶著一個普通的白玉镯子,玉镯在她手上晃晃悠悠的,顯得她的手腕十分纖細。在幼時的他看來,那是世上最好看的手。女貞的香味也是最好聞的。
如今她已經死了七年了,這株女貞也已經長得粗壯了。
程琅微微有些出神。直到前廳外來了一個護衛,跪下喊道:“公子。”
程琅才回過神,站起身走過去問:“何事?”
護衛從袖中拿出一封信遞給他,程琅打開看了,隨即冷笑。
“抓住了。”他合上信紙說,“道衍是四舅的貴客,你們待他要客氣。給他再布置一個小佛堂吧,讓他整日誦經念佛,隻要不逃跑就行了。”
護衛應喏,隨即猶豫了一下又說:“公子,北直隸今年的解元已經登了黃甲……是保定羅家三公子羅慎遠。”
程琅從保定回來之後人事往來太繁忙,早已沒有注意這個羅慎遠了。
“他非池中物。”程琅笑了笑,淡淡說,“說不定與他日後,還要同朝為官,且先等著吧。”
他收了信紙就往程家的後院去了。
早年大舅陸嘉然還在的時候,寧遠侯也是整日笑語喧嗔十分熱鬧。後來四舅成了侯爺,成了陸都督,大舅被他殺了,整個侯府都變了。二舅和三舅雖然沒有被殃及,但是每次看到四舅都嚇得腿打顫,後來主動避去了前院住。後院住著的人就渺渺無幾了。
程琅走到書房外,看到外面的丫頭都站著,走動的時候輕若無聲,都是訓練有素的,半個字不敢多說。
丫頭通傳之後他才走了進去,看到陸嘉學正站著長案後,和下屬說話。
他喊了一聲“舅舅”,然後坐在旁等陸嘉學說完。
陸嘉學今年二十七,長相俊朗,特別有種柔和的氣質。身材高大,披著一件黑色的鶴氅。若是不了解他的人必定覺得他性子極好。但其實是相當冷厲無情的,他殺陸嘉然的時候,他在戰場上帶兵的時候,從來沒有手軟過。
程琅一直記得他提著滴血的劍走進來的時候,神色漠然,他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個場景。
陸嘉學講完之後,才喝了口茶問:“找我何事?”
程琅恭敬地把那封信呈給了他看。
陸嘉學打開看了,也沒有說什麼,提筆開始寫字,他寫得很穩。寫完之後疊了信紙,跟他說:“把這封信給道衍,他看了就知道了。別的也不要管他。”
程琅應是,陸嘉學又再喝了口茶,看著他緩緩說:“聽說你最近在和竇家嫡女議親?”
程琅低下頭,微微一笑說:“訛傳而已,舅舅不必在意。”
陸嘉學神色不變地看了程琅一眼,他畢竟比程琅多活十多年。程琅那點心思就和攤開擺在他面前差不多。他雖然是個武將,但是那些文人的彎彎腸子,他可能比他們自己還要清楚。陸嘉學也沒有點破,移開目光淡淡說:“竇閣老一向疼愛他這個嫡孫女,你不要太過了。”
風流一點沒有什麼,他並不在意。
程琅又應是,隨後陸嘉學才揮了揮手:“行了,你退下吧。”
程琅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從陸嘉學的書房退出來。雖然他名滿北直隸,雖然他喊陸嘉學一聲“舅舅”。但是在陸嘉學眼裡,他不過就是他手上的一枚棋子而已。
程琅走在回廊上,迎面有幾個丫頭提著食盒走來。看到他之後屈身喊他表少爺。
程琅點了點頭問道:“你們可是給侯爺送東西過去的,怎麼以前沒有見過?”
其中一個丫頭說:“奴婢們是西苑的,不常出來走動!難怪表少爺不認識。”
西苑……程琅臉色一沉,他怎麼忘了這寧遠侯府還有個西苑!
西苑裡住著的人可是謝敏。
當年名動京師才貌雙全的世子夫人謝敏,如今不過是拋在荒院裡沒人理會的中年婦人。陸嘉學殺了她丈夫陸嘉然之後,為了以示自己也非趕盡殺絕之人,放過了謝敏,讓她搬進了西苑裡。雖然沒有死,但這麼多年活得也跟死沒什麼兩樣了。
有的時候程琅都不知道究竟是她更慘,還是羅宜寧更慘。
羅宜寧年級輕輕,沒享過福就被人害死了。死後丈夫卻飛黃騰達,成了手握重兵的陸都督。而謝敏被說是害死了羅宜寧,在西苑關了這麼多年。
程琅看著丫頭手裡的食盒,笑著低聲道:“你可得告訴她一聲,讓她……一定活下去。”
他看了陸嘉學的書房一眼,才離開了後院。
九月末已經是秋高氣爽,丹桂飄香的時候。
雪枝正指揮著丫頭把湘妃竹簾換成杭綢簾子。宜寧靠著窗棂,一邊吃拌了桂花糖蜜的梨塊,一邊背詩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