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生將背上背著的柴架子取下來,單手提著不言不語的羅玉靜,將她放在那棵梨樹下青石上坐著。
留在家中的男人陪在一邊,他那老娘則小心看了羅玉靜好幾眼,問苦生:“這位道長啊,您這帶著的,可是您降服的女鬼?”
苦生剛想說不是鬼,又一想身體裡確實是個厲鬼不錯,解釋起來麻煩,便直接點了點頭。那老婆婆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進了屋去,過會兒拿出三根香,點著插在羅玉靜腳邊拜了拜,口中說:“莫怪,莫怪。”
羅玉靜望著腳邊的香:“……”
香燃盡後,女人抱著孩子回來了,合著的碗裡果然有一隻土蛙,拿到雞籠裡給雞吃了,很快,屋裡就傳來孩子的哭聲,邊哭邊喊餓。
那家人千恩萬謝,最後小心取出來幾個錢,遞到苦生手中。看上去像是怕他嫌少,但苦生什麼都沒說,收下錢就把羅玉靜背起來。男主人殷勤地將他們送到門口。
又走過幾條街,苦生再次停下來。旁邊是個用竹篙和布支起來的面攤子,靠著人家的兩片灰牆,靠牆立著酒瓮,擺了幾張桌子。下午時分,不是飯時,沒什麼人光顧,攤主坐在那打盹。
將羅玉靜擺在桌前,苦生自己蹲在另一張長凳上,喊醒店主人:“一碗面。”
“诶,好嘞,稍等。”店主人醒神,見他們形貌異常,不敢多問,掀開關著沸水的蓋子,蒙頭下湯面。
一碗面,他端上來後猶豫一下,放在了苦生面前,大概是覺得女人看上去不像是需要吃飯的樣子——像個女鬼。
苦生一根手指把面碗推到羅玉靜面前,又掏出方才那家人給他的謝錢,付給店主人兩個。
他自己一個人行走的時候,不需吃飯睡覺,身上向來沒錢,現在得養著一個人吃飯,隻得額外花點功夫管管闲事。
接下去這一路,他便偶爾會停下來,管管東家的小兒夜啼不止,再看看西家的老頭老太太半夜夢遊……給羅玉靜賺飯錢。
他若是有哪裡做得不好威脅到羅玉靜性命,誅邪劍就會教他做人。他也有大怒之下想過丟下這麻煩算了,但厲鬼實在是太難找,錯過一個,下一個還不知在哪。
苦生自認自己已足夠小心對待羅玉靜,好歹一天會停下來休息片刻,在她餓暈之前會弄些吃的給她,下雨也不會背著她出去淋雨——他養自己都從未這麼精心,便是如此,羅玉靜還是病倒了。
“病人高熱不退,恐怕有些危險,弄不好有性命之危……”老大夫說到這,見面前奇怪的男子先是面色一喜,接著面色一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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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生:“……”誅邪劍!莫再戳我的腳!
“我看這病人分明七情鬱結,身上還有許多瘀痕,似被人虐待。”大夫狐疑問道,“你與這女子是何關系?”
所謂瘀痕,盡是先前被套竹筐,以及坐著那簡陋柴架子,走山路顛出來,若不是這大夫發現,苦生都未曾注意,心說這女子怎如豆腐一般,一顛就壞。
好不容易將話頭含混過去,和老大夫一通糾纏後拿到藥,不待他帶著昏迷的羅玉靜出門,藥堂的小雜工已引著衙役過來,指著他便道:“就是這人,像是拐賣婦人!”
原來,藥堂掌櫃覺得他一個奇怪的道士帶著個女人,女人還受了虐待,懷疑他是劫掠了好人家女子,便一邊和他糾纏,一邊私下使雜工去報官,才將他堵在這當場。
大門被堵住,苦生隻好將一提包好的藥往腰間一系,一手抱起羅玉靜讓她伏在自己肩上,衝到後院,從高牆上跳出去,在一群人的驚呼聲叫喊聲中飄然遠去。
也不是第一次被人追逐,苦生大步狂奔,與誅邪劍說:“次次做好事都要被誤會,這是第幾次了?”
“真是冤煞我也,我何時折磨她了?”
“嘔……”昏迷中的羅玉靜忽然發出不舒服的囈語聲,苦生猜她可能是被他的肩頭硌著肚子不舒服,在行路途中又把她換個姿勢,團起抱在懷中——那些婦人抱孩童大多是這麼抱,這總沒錯。
女人正在發熱,他又是天生冰冷,被這一團在懷裡燙的渾身別扭,手指都僵硬地大張著。
“忒的麻煩!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離開這鎮上,迎面一陣秋風,吹得羅玉靜顫抖不停。她渾身發熱又感覺冷,在昏睡中也感到痛苦,壓抑之下隻下意識帶著哭音低聲喊姐姐。
同行幾日,苦生就沒聽到她說幾句話,就是這漠然的態度,讓他幾乎真要將她當做一尊泥人。如今這一聲聲姐姐,像是從泥裡拼命擠出來才能聽見,也讓她更像個人,畢竟厲鬼可不會這樣。
苦生梗著脖子,臉色鐵青。他抱著的人似是將他當做了那個“姐姐”,抓著救命稻草般死死抱著他的脖子,湊得極近,眼淚都順著他的衣襟往裡滾落,全滴在他胸膛上。
他不停將腦袋後仰,抓狂得想要暴打誅邪劍,這個時候誅邪劍老老實實掛在他身上,半點反應都不給。
“誅邪劍!你出鞘,莫裝死!若不給她一個痛快,就給我一個痛快!”
誅邪劍不動。
羅玉靜醒來,昏昏沉沉中,看見頭頂一尊神像,隻剩半張慈悲面容,一株放肆野草從胸前空洞裡長出來。屋頂上結了幾層蜘蛛網,似想修補這破漏屋頂。
她翻個身,身下厚厚的枯草堆窸窸窣窣響。一件男人的外袍鋪在草堆上,有一大團被暈出的水漬,羅玉靜摸摸自己仍然湿潤的眼睛,發現那很可能是自己做夢時哭湿的。
“喝藥。”苦生聽到聲音,背對著她說。因為嘴被鐵罩子罩上,他說話時的聲音總有些含糊沉悶,讓人一聽就能分辨出來。
羅玉靜才發現空氣裡飄著一股苦澀的藥味,那個在她看來瘋瘋癲癲的怪道士這會兒蹲在火堆前煮藥,因為脫下了外袍,隻穿著件單薄的舊衣,頭發亂糟糟扎著,腳邊丟一堆包藥的紙。
也不知他在哪弄來的瓢,煎了一大瓢又苦又黑的藥汁遞給她,並語氣臭臭地告誡:“若下次再有不舒服,要提早告知於我。”
羅玉靜抱著藥不動:“……我每時每刻都不舒服,說了你會理我?”
苦生說:“我去與你買藥,險些被那些差役捉拿,他們竟說我拐帶良家女子!”
羅玉靜看他一眼,說:“你不是嗎?”
被她這反問噎住,苦生仔細一想竟是無法反駁。
羅玉靜又說:“你說我是厲鬼,要殺我,又威脅我不能逃跑,就這樣,還想讓我配合你?”
“可是,你並不畏死,也不想逃。”苦生擰眉道,“我雖想斬殺厲鬼,但也隻能等你自己壽數盡了……你就不能將自己當個人,好生照料,也讓我少些麻煩?”
羅玉靜輕聲說:“要我把自己當人,你們把我當人嗎?”
苦生又被她噎住,氣得實在忍不住,握著拳頭砸地面,生生在地上砸出一個拳頭大的洞。
端起那瓢,羅玉靜默默喝了一口藥。饒是她心情鬱鬱,覺得什麼都難以下咽,入口的這東西還是有一瞬間讓她覺得想要罵人。
苦生還催促:“趕緊喝完!”
“你想殺我就直接用劍殺。”羅玉靜說,“這東西誰喝完都會死。”
苦生與她糾纏幾句見說服不了她,一怒之下,奔出去找了隻野雞回來:“莫要以為我害你,就讓這畜生試藥,讓你無話可說!”
喂了藥的野雞死不瞑目。苦生無話可說。
對上羅玉靜眼神,他一陣坐立不安,再一看連誅邪劍都顫動起來。
苦生:“啊,可惡!”
作者有話要說: 誅邪劍你到底是哪邊的?
誅邪劍:中間
第199章 05 僵
建倉縣, 一戶魏姓人家,近日家中頗不安寧。
先是這家一個孫子無故失蹤,隨後每到夜間, 就有一個長毛怪物乘月色而來, 襲擊魏家人。
這魏家子嗣眾多, 兄弟幾個都住在一處, 如今遇到這怪事, 每個人面上都是憔悴惶恐,女人們抱著孩子擠在一處,不敢離開其他人, 男人們守在一邊,刀斧不離身。
在將苦生請進家門之前,他們已經請過兩位神婆道人來看, 然而都沒什麼用, 那兩位嘴上說得厲害,一到晚上見那怪物出現,半點用處沒有,駭地往地上蹶倒, 比魏家人還不濟。
“這位道長,不知道您可有把握捉住那怪物?”魏家大兒說,“實不相瞞,我們已經請過幾位道人, 都言那東西厲害, 一般人怕是降服不住。”
“保你們無事。”苦生隻說這麼一句。
他是主動找上門來,站在門口,望一眼他們門楣,就直接敲門進來, 張口說能解決他們的問題。
魏家人雖不怎麼相信,但看他外貌異於常人,怕是真有幾分本事的奇人,因此不敢小看,也不敢得罪,隻將他請到堂前,準備酒食飯菜招待。
苦生自然是不能吃的,與以往一樣,直接將羅玉靜擺上桌,讓她自己吃。他們在路上,苦生偶爾與人消災,主人家會準備飯食,苦生就這般讓羅玉靜吃著,自己蹲在一邊看,時不時催促她多吃點,渾似個養豬的豬倌。
幾天前一場病還沒好,羅玉靜整個人又瘦了兩分,時不時咳嗽一聲,本就胃口不好,現在這一大桌特意整治的葷菜,衝鼻的油腥味更讓她胸口直犯惡心。
魏家的婦人看她這樣,怯怯問:“這位……”
摸不清楚她與怪道人是什麼關系,也不知道該稱呼什麼,隻好含混過去:“可是飯菜不合胃口麼,廚下還有些米粥小菜,不如端一些來?”
跟著苦生吃多了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終於喝了一回熨帖的米粥,羅玉靜喝了兩碗粥,自己沒什麼,苦生看著卻幾乎從心中生出一種莫名的欣慰。
“今夜你就在這待著,莫要亂跑。”苦生讓她和魏家這些婦人待在一起。
羅玉靜好歹是給他面子,點了點頭。她不愛說話苦生都習慣了,解下身上的誅邪劍拋到她懷裡說:“與你防身。”
魏家幾個婦人見狀連忙答應說:“道長放心,我們會好生照看她的。”
被拉到桌邊去坐,魏家幾個婦人端上待客的福橘糕餅,花生瓜子,招呼她吃。
陪坐在一邊的婦人們雖然努力展現熱情,但隨著天色黑沉下來,每個人臉上都不受控制地露出恐懼之色,將幾個孩子都緊緊攏在身邊。
孩子沒有大人們的緊張,有一大一小兩個女孩子,梳著兩個小抓髻,被母親攏在懷裡,圓溜溜的眼睛盯著桌上的吃食。
這些吃食一般都是收藏在櫥櫃裡,有客人的時候拿出來擺上,大人們是不允許她們在客人面前自己去拿吃的,可這會兒見了零食嘴饞,眼神都移不開去。
坐著不聲不響的羅玉靜忽然伸手拿了一塊酥糖,遞給那個大一些的女孩子,女孩在母親的點頭下接過,露出個快樂的笑容。她也不忙著吃,把一塊不大的酥糖掰開,給了旁邊的妹妹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