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比昨晚上那首歌容易接受。”
恐怖的場景莫名其妙就變成了奇怪的場景,除了羅玉安感覺自己成了夜貓子,日夜顛倒,白天需要一段時間補覺之外,並沒有其他的問題。
正午時分,院外沒有樂聲,氏女們又在外面燒紙了。
那些都是秦氏族人親手抄寫的祭文,希望能平息氏神在神誕月的痛苦,隻是一代一代過去,這個習慣已經成為了一種形式,祭文撫慰痛苦的作用早已消失。在久遠的時間之前,人們為族中的氏神抄寫祭文,感謝他的庇佑,濃烈的歉疚和真摯的感謝都能通過這樣的方式傳達,而如今,那些祭文裡傳達的都是十分稀薄的情緒,再沒有強烈的感情了。
還有那徹夜響起的安魂樂曲,對他的撫慰甚至比不上一個小姑娘的真心擔憂。
被他留下的人類小姑娘正蜷縮在他身後睡覺,多虧了她,這個神誕月似乎也沒有那麼痛苦了。
雖然和他先前所設想的有些不一樣。
神誕月結束那一日,外面下了雪,安靜的大雪覆蓋整個院子,遮住了那一叢紅山茶。氏女們踩著雪走進院落裡,神情比平時更嚴肅兩分。
她們端來一棵枝丫繁多的樹,樹幹金色,樹枝銀色,無數分叉的枝幹上綴著數不清的白色珠子。
“氏神,族樹送來了。”她們說完,退至簾外等待。
氏神的長發和衣袖微微浮動,從他的袖子裡延伸出數不清的紅色細線,一點點將那棵族樹纏繞了起來。這個過程持續了很久,當那些紅線全部被收回,原本金銀色的族樹上,出現了零星幾點紅色,有幾個白色的小珠子變色了。
氏女們進來,仔細看了那幾顆變成紅色的珠子,找出了它們在族樹上對應的族人。
“氏神,這一次有四人,明日就會將人送到此處來請您判決。”
羅玉安探出頭去看她們端著樹離開的背影,有一點好奇,“氏神,那是什麼?”
氏神:“秦氏族樹,每一粒珠代表還活著一位秦氏族人。樹大根深,難免出現枯枝敗葉,需要由我找出修剪罷了,年年如此。”
第二日,氏女領來了四個人。兩個年紀在四十到五十之間,兩個看上去才十幾二十幾歲,四人被帶進來,無一不是臉色灰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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氏女放下簾子退下,氏神袖中鑽出四根血線,落到四人額前,蠕動著準備穿透他們的額心,看透他們的一切。年紀較大的兩人不敢反抗,年紀最輕的那個卻是嚇了一跳之後,往後想逃。他身手不錯,眨眼就要逃出神龛,見他如此,另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也蠢蠢欲動,抗拒著探到面前的紅線。
不等他也退後,先前那個跑出去的年輕人已經倒在了雪地裡,一陣慘叫後,撲倒在雪地上的人融化成一堆紅色的血沫,在白色的雪地上留下一個紅色的人形痕跡。
神情和善的氏神含笑望著三人,並不開口說話,那年輕人驚恐而頹喪地委頓在地,任由一根血線刺穿自己的大腦。三人額頭連接著血線,氏神閉目細探,過了片刻,輕嘆了一聲,收回了血線。
羅玉安從始至終躲在氏神身後,沒有看見發生了什麼,隻聽到那一聲慘叫和氏神的一聲嘆息。
三人神情呆滯地被氏女帶走了,氏女詢問這三人如何處置時,氏神隻輕輕說了一個死字。
院子裡紅色的雪被清理了。
“他們身上是有惡嗎?”
“不隻是惡,更被惡意充滿,不得不剪除了。”
“我以為,您會吞噬他們?”
“被我吞噬的人,再無來生。”
羅玉安沉默片刻,抱著自己的膝蓋出了會兒神。沒有來生,這是個很嚴重的懲罰嗎?
神誕月之後,就是新年的歷正月。如今的普通人家過年也不怎麼講究了,但這裡不一樣。神誕月令人倍感壓抑,新年的歷正月則從頭到尾都很熱鬧。古宅裡的人們喜氣洋洋,連食堂裡吃的食物都豐富了很多,而且宅子裡還多了很多秦氏族人,這些人都是來祭拜氏神的。這座古宅好像就是他們的祠堂。
有些人隻能在神龛院落外面叩拜,所以羅玉安出去吃飯的時候看到院落外多了一排排香爐,上面插滿了粗壯的香柱,煙氣縈繞著整個院落,氏神都忍不住對她感嘆,這些煙實在是太燻人了,他已經不是第一次這麼說。
少數人能進入院落裡來祭拜,大多是些上了年紀的老人,氏女叫他們為族老。一個個頭發花白的老人家跪在神龛裡給氏神上香,領頭那位氣質十分威嚴,說道:“祈求氏神來年也繼續庇佑家族。”
羅玉安懷疑他們其實看不見氏神,也可能是氏神使了什麼障眼法,總之他們對著神臺上叩拜那會兒,氏神其實站在他們身後圍觀。羅玉安拉著他的袖子站在他身旁,聽到氏神指著領頭的幾個老頭說:“這幾個孩子剛出生時也是我給他們賜福,如今他們又要回歸死亡了。”
“人的時間過得真快啊。”
這些年老的老人們離開後,陸續有人送來供品,都是秦氏族內有一定地位的人送來的,幾乎要把整個神龛擺滿。
“好多供品啊,都是吃的。”
“嗯,這些食物你都可以吃。”
羅玉安現在已經完全不介意吃供品會不會被氏女發現不對,因為她們這段時間發現過無數次不對都沒能找到原因,隻能歸咎於鬧老鼠了。
翻找一陣,從那些昂貴糕點天然果脯之類的供品裡翻出了一份特殊的供品,竟然是包裝精美的許多零食。
氏神捏了一下窸窣響的包裝袋:“這個好吃嗎?”
羅玉安撕開包裝嘗了嘗,感覺自己這輩子都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零食。但是,都與時俱進到送零食了,為什麼沒人給氏神上供手機電腦之類的?
因為神龛大部分空間都被供品們佔滿,羅玉安不得不睡到了神龛第二層,距離氏神很近的地方。迷糊中,她嗅到一股冰雪的清冷氣息,還有一點幽香縈繞在鼻端,是她這段時間以來很熟悉的氣味。
睜開眼睛,看到臉頰邊有一朵帶著綠葉的紅山茶,微微合攏的花瓣裡還積著白色的雪,仿佛是剛剛被人從雪地裡摘下。
這是氏神的禮物?
第9章 08 歸去
羅玉安摘過外院路邊的花,但是從來沒想過去摘神龛院落裡那一大叢紅山茶,因為在她的認知裡,那是氏神喜歡的,氏女們平時打掃院落上香,都不碰那叢紅山茶,羅玉安當然也不敢,她其實是個很膽小的人。
但是,在這個新年伊始的節日,她收到了這麼一朵花,心髒都忍不住快速跳動了兩下。在氏神是“神”的前提下,這朵花出現的是那麼突兀,那麼令人驚訝動容。
她託起那朵花,來到氏神面前,“這是您送我的嗎?”
氏神微笑著對她說:“昨夜風急雪緊,這一朵花迎著風雪開放,十分美麗。可惜沒有枝葉遮掩,仍是被急風折斷了。”
羅玉安被他的話帶入了那個情境裡。昨夜風雪交加,氏神在雪中看花,見到被吹斷的一朵,於是拾起來放在了她面前。
氏神是神,他夜晚也不會休息,大部分時候靜靜坐在神臺上,像一座真正的神像那樣。是不是從前無數個日夜他都這樣獨自一人度過?他看過多少年的花開花落了?隻要這麼一想,就覺得那應該是很寂寞的事。不過寂寞可能隻是人類的自作多情,或許神不會這麼覺得。
不管怎麼樣,這天中午出去吃飯,羅玉安特地偷偷借了一個小姑娘的手機,坐在食堂角落裡玩遊戲給氏神看。對,玩給氏神看。他對於那種年輕孩子們喜歡的戀愛養成、冒險經營等等遊戲都不感興趣,倒挺喜歡那種最簡單的貪吃蛇類遊戲。
小小一條蛇,從開局開始吞吃小球,吃得越多,身體越粗越長,羅玉安坐在那玩多久,他就能靜靜待在一邊看多久。羅玉安覺得他好像看得津津有味,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
整個歷正月,從新年開始,氏女們每日都會送來玉刻符箓,請求氏神開光。
羅玉安以前看見過鄰居和同事們去寺廟道觀參拜,求轉運,求桃花,求健康等等,有時候還請符回來,據說都是被開過光的。那些靈不靈驗羅玉安不知道,她從前並不相信這個,但她如今親眼看著氏神從身體裡分出一根根紅神落在那些玉牌上,覺得這些被氏神“開光”過的,肯定是有用的。
瑩潤的綠色和白色玉片之中,融入了一絲鮮豔的紅,宛如遊動的血跡。
氏女們每日送來玉片,收走玉片,歷正月過去之後這種開光儀式才告一段落。
歷正月過去,神龛重新安靜下來,再沒有秦氏族人過來祭拜祈求,那些擺滿了神龛的供品也被一一收走,神龛重歸清冷寂靜。
羅玉安覺得,氏神似乎有了一點變化……不太好的那種變化。
他裹在寬大白袍裡面的身體,平時不會露出來,但給人感覺和普通人沒什麼區別,軀體四肢都顯得很正常,如今,羅玉安覺得他的身軀變得空蕩了一些。當他漂浮在地上,衣擺浮動時,仿佛底下並沒有軀體。
羅玉安想起第一次見到氏神時他的模樣。幾個月過去,她又刻意遺忘,已經記得不太清楚,隻有那種面對異類時害怕的情緒還殘留在心裡。
她默默觀察著,好幾次都忍不住想要拉開氏神的袖子看看裡面是什麼樣的情況,但是最後還是沒敢。
她沒問出的疑問,被氏女們給點了出來。察覺到氏神變化的不隻是她一個人,作為侍奉了氏神幾十年的氏女,兩位老太太對於氏神的狀態也格外敏感。
“氏神,您這次,這麼快就進入衰敗期了嗎? ”
“還是先前的祭品出了問題,才導致您這次衰敗器提前。”
兩位氏女說起這事,異常愧疚。祭品本人在一邊聽著,也覺得愧疚起來。
氏女走後,氏神望向羅玉安,笑得溫和,“你為何愧疚?愧疚沒被我吃麼?”
這麼一提醒,羅玉安反應過來,對啊,她好像不應該為了別人沒吃掉自己而感到愧疚啊,畢竟這聽上去真是怪怪的。
“但是……如果當時不是我,是另一個死刑犯,是您能吸收的惡,您就不會這麼難受了。”羅玉安一邊說,一邊懷疑自己是不是開始信仰神明了,簡直變成了信徒一樣。
以前信佛的鄰居大嬸就這樣,她覺得佛祖說的都是對的,廟裡大師說的也對,每天惦記著給佛祖上香,經常念經,添香油錢……如果以後離開了這裡,情況允許的話,羅玉安也想給氏神供個神像,每日送點供品,上香誦經都可以,表一表心意。
她會有這種想法產生,肯定就是變成氏神的信徒了,既然是信徒,會有那種愧疚的感覺也能理解。
羅玉安暗暗對自己的想法點頭,聽到氏神說:“我並不難受。”
“人的生死與草木枯榮相像,氏神看似超脫生死,卻仍舊在這場永不止歇的循環中。衰敗、沉睡、復蘇……無數次。當它成為一個規律,自然就無所謂難受一說。”
羅玉安聽得仍是不能釋懷,小心問他:“我以後能供奉您嗎?如果不嫌棄的話,給您送上些供品香燭還有鮮花之類的。”就像鄰居大嬸從寺廟裡請了個小神像回去。
“你想要供奉我?”氏神神情有些奇怪。
羅玉安:“是不可以嗎?也是,我不是秦氏族人,應該不能供奉您的。”她有點失望,但是也能理解,畢竟是氏神,而不是其他的神,氏神可能是比較特殊的存在。
氏神還在用奇怪的目光看她,而且若有所思,看了很久。
羅玉安:“……”我是不是說錯什麼了?
終於,氏神的外貌變化開始變得明顯了起來。他的手再也不會從袖子裡露出來,臉上的微笑神情越來越呆板,好像畫上去的神情,臉頰瘦削得有些可怕。他不怎麼說話了,枯坐在神臺上一動不動,屬於“人”的感覺從他身上慢慢抽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