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起往昔,隆豐帝笑了,就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當年那個被親生父親送進王府的少女,會陪伴自己走過這麼多年的風風雨雨。
他的母妃出生低微,王府裡每一個女子,都不是他自己的選擇。隻有眉黛,他看到她被父親送進王府,哭得梨花帶雨,可憐極了,若是被他趕走,或許就無處可去,於是點頭作主讓她留了下來。
“快過年了。”隆豐帝看著窗外怒放的紅梅:“去挑幾支開得好的,朕帶去明月宮。”
“老奴這就去。”劉忠寶小跑到梅樹下,挑起梅花來。
臘月二十八,玖珠趴在自家與大伯家相鄰的圍牆上,等著甫六哥提親回來。
等啊等,院子裡終於有了動靜,她看著喜笑顏開走進院子的明存甫,就知道這門親事成了。
“六哥,六哥。”玖珠在牆頭朝他揮手:“恭喜六哥得償所願。”
“六少爺,您可算回來了。”春分對明存甫無奈一笑:“小姐今日哪裡都不去,在這裡等了足足一個時辰。”
“多謝妹妹關心。”明存甫從懷裡掏出一個荷包,隔著牆塞給玖珠:“這些錢,你拿去買胭脂。”
“謝謝六哥。”玖珠喜滋滋地收下,果然在這裡等六哥回來,是最好的選擇。
六哥給她的沾喜錢,長輩給的壓歲錢,還有殿中省給縣主發的過年禮,這些全部加上,她又有錢帶進宮養殿下了。
拿到錢,玖珠果斷地從圍牆上下來,心情很好地轉身就走。
明存甫看著妹妹無情的背影,懷疑她在這裡等這麼久,就是為了讓他掏銀子。
不,他怎麼能這麼想自己天真可愛的妹妹!
他不是一個稱職的好哥哥。
“十兩!”玖珠把明存甫給她的荷包打開,高興地笑出聲:“六哥今天好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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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銀子放進箱子,來來回回清點著裡面的東西。
“小姐。”春分喂了她一塊水果,小聲提醒她:“往年的臘月二十八,各個莊子還有鋪子的管事,都會來府裡上交利銀。”
聰明的晚輩,在長輩數銀錢的時候,要學會端茶送水,長輩心裡一開心,錢不就到手了?
“多謝春分姐姐,我這就去陪母親說話。”玖珠匆匆咽下水果,提著裙擺就往主院跑。
“唉。”春分看了眼還沒關上的小箱,幫玖珠把箱子收好。
普通父母與孩子之間的相處,卻是老爺夫人與小姐,盼了十六年,才等來的幸福。
“玖珠。”沈氏清點著利銀,看到在門口探頭探腦的女兒,朝她招了招手:“來,進來。”
“母親。”玖珠看著用布袋裝著的一貫貫銅錢,發出真心實意地驚呼:“好多錢。”
“這是莊子上一年的收成。”沈氏順手抓了把碎銀子塞給玖珠,笑容格外溫柔:“拿去,坐旁邊玩,別打擾我算賬。”
“謝謝母親。”玖珠把碎銀子揣進荷包裡,乖乖坐在旁邊,看沈氏把算盤撥弄得劈裡啪啦作響。
“若是無聊,就自己去玩。”沈氏抬頭看女兒:“別悶著自己。”
“不無聊的。”玖珠認真地搖頭:“小時候女兒進城,看到賣包子的老板娘算帳時,她的女兒就坐在旁邊等她,她給了女兒五個銅板。”
說到這,玖珠露出笑容:“母親比老板娘大方多啦,給了我一把銀子。”
沈氏撥算盤的手頓住,她站起身,走到玖珠面前,把她擁進了自己懷裡。
玖珠,她的孩子。
她一定要讓她成為京城裡最幸福的小姑娘。
“母親。”玖珠反手抱住沈氏,像是小狗狗般,在她身上蹭來蹭去:“父親說今日休沐,怎麼不在家?”
“他啊。”沈氏摸著女兒的頭:“他去算賬了。”
玖珠疑惑:“有些年賬,還要父親出去算嗎?”
“當然。”沈氏笑:“快過年了,天也冷了,欠了的賬要拿回來。”
第57章 首飾 就讓他帶走吧
明敬舟回家的時候, 天色已黑,他推開院子,就看到女兒穿著厚厚的大氅, 坐在院子裡等他。
“父親。”看到他回來,困頓的玖珠抬起頭, 朝他露出一個燦爛的笑:“你回來啦?我讓廚房裡溫著湯, 你先喝一碗暖暖身子。”
“怎麼沒去睡覺?”明敬舟一身寒意, 不敢離女兒太近:“你母親呢?”
“母親算了一整天的賬本, 已經先去休息了。”玖珠從懷裡拿出暖手爐,笑眯眯地遞給明敬舟:“湯馬上就端來,父親你先用這個暖手。”
明敬舟笑了, 他把男子用起來稍顯小的手爐窩在兩手間:“你特意等在這裡,是不是有什麼話想對我說?”
玖珠摸了摸臉,開始懷疑自己, 她表現得有這麼明顯?
見女兒這般模樣, 他搖頭低笑出聲,跟女兒到正屋坐下, 春分端著一盅溫好的湯走進來:“老爺,這湯是小姐特意囑咐廚房, 為您燉的,您一定要多喝幾口。”
把湯端起一飲而盡,他對女兒笑著點頭:“很好喝。”
玖珠頓時喜笑顏開:“燉之前我在裡面添了幾粒枸杞,讓原本還擔心父親你會喝不慣, 你喜歡就太好了。”
把空的湯盅放到桌上, 明敬舟問:“玖珠,以前在陵州,過年的時候你都在做什麼?”
“跟師父一起把道觀打掃一遍, 然後就抄抄經書,在三清爺爺神像前祈福。”玖珠單手託腮,回憶著陵州的生活:“師父說,別人家的道觀有很多規矩,但我們的道觀人少事少,就不用講究,重在心誠。”
“每年的年初一,給三清爺爺上第一炷香時,女兒都有偷偷跟他們祈禱,讓他們保佑你們平平安安。”玖珠偷笑:“畢竟是新年第一炷香,三清爺爺應該能把我的願望記得更清楚。”
“還有,還有。每年過年師父們都會給我做新衣服。大師父總說二師父手藝差,做的衣服也醜,不過我覺得挺好看的,她還會給女兒袖子上,繡很可愛的小狗。”玖珠念叨著一些童年時的趣事,眼角眉梢都是靈動。
她講著小時候因為調皮,被兩個師父罰站,最後兩個師父為了哄她,給她買燒鵝的事,聽到父親笑出聲,她才認真地看著他:“道觀裡的生活雖然清苦,但兩位師父給了女兒她們所有能給的。”
“女兒學會了識字,學會了做人的道理。”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非常溫柔,似乎在哄一個想要哭泣的人:“從小到大也沒吃什麼苦,有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所以爹爹不要因為女兒的過去難過。”
在這個瞬間,明敬舟隻覺得心中如萬千針扎,又疼又痒。
這個孩子,在安慰他。
“爹爹知道。”明敬舟的聲音沙啞著,他抬起頭對女兒笑:“爹爹都知道,你……乖乖去睡覺,等明天爹爹從禮部回來,也給你帶燒鵝回來。”
玖珠平日裡按照京城的規矩,稱呼他為“父親”,但是他更喜歡女兒那帶著幾分嬌氣與親近的“爹爹”。
每當玖珠想要哄他開心時,就會這樣喚他。
“那你不能再難過哦。”玖珠拉了拉他的袖子:“你早點睡,明天中午,我給你送午膳。”
“好。”用已經暖和過來的手,輕輕拍了拍女兒的頭頂:“去睡吧,爹爹不難過。”
“爹爹最好啦。”玖珠朝他甜甜一笑,轉身跟春分離開了房間。
明敬舟靜靜地坐在桌旁,伸手捂住了雙眼。
“老爺。”沈氏披著外衣從裡間出來,走到他身邊坐下,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背。
“我沒事。”沙啞的聲音出口,就再也無法掩飾他內心的情緒。
沈氏把頭靠在他的肩頭:“那孩子等了你一天,昨天你氣成那樣,她嘴上不說,心裡卻很擔心。往日這個時候,她早就回了屋子睡覺,怎麼還會廚房熬湯?”
她沒有阻攔,是因為她知道,這個寒冷的夜晚,他們父女二人,也許需要一碗熱湯,安靜的談話。
她溫柔地拍著他的肩膀,許久後柔聲道:“別哭了,去睡覺吧。”
“我沒哭。”明敬舟低著頭,不願意看她,隻是聲音變成了破鑼嗓子而已。
“我讓人備下年禮,給玖珠的兩位師父送去了。”沈氏沒有拆穿自家相公正在落男兒淚這件事:“可惜兩位師父始終不願來京城,不然我們也能就近照顧她們。”
“修道之人或許寧可做山間的闲雲野鶴,也不做京城裡養著的富貴貓。”明敬舟嘆口氣:“讓這樣的高人,強留在京城,何能談報恩?”
隻是他們夫妻二人,一輩子都欠兩位師父的,這是一筆還不清的賬。
他避過沈氏,擦幹眼角的湿潤,轉頭對她道:“快去床上躺著,外面冷,別病了。”
看了眼他通紅的眼眶,沈氏叫來丫鬟伺候他洗漱。等兩人都躺在床上,沈氏緩緩開口:“今年宮裡舉辦年宴,帶玖珠去嗎?”
“帶她去吧。”明敬舟把頭捂進被子,瓮聲瓮氣道:“今日面見陛下時,他特意叮囑,讓我們帶上玖珠一起去。”
“好。”沈氏沉默片刻,伸手拍了一下被子裡鼓起來的山包包:“就算出嫁,她也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總比……”
總比以前連孩子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好。
理是這樣的理,可是做父母的,又怎麼開心得起來?
“燈籠掛高點,別歪了。”
“姑姑,這盞琉璃八寶燈,掛在哪裡?”
“這燈是娘娘給明縣主準備的,放去明縣主前幾日住的屋子裡,小心些,不要摔壞了。”
“姑姑,殿中省送來了時興的布料,您可要過目?”
“且先放著,我等會再瞧瞧。給各宮妃嫔的賞賜,都送過去了?”
“都送了,都送了。不過淺意閣伺候的下人說,鄭美人病了。”
“病了?”香絹略思索片刻:“你在這裡等等,我去請示娘娘。”
蘇貴妃正在試晚上參加宮宴要穿的衣服,八尾銜珠子正鳳釵靜靜躺在首飾盒裡,散發著迷人又璀璨的光芒。
“鄭蘭音病了?”蘇貴妃臉上的笑意稍淡:“派人去太醫院,給她請太醫。”
“娘娘,今晚就是新年夜了,奴婢怕請太醫不吉利。”
“有什麼吉利不吉利的,本宮素來不信這個。”蘇貴妃哼笑一聲:“更何況陛下乃英明之主,有陛下的龍氣護體,什麼不吉利的東西,都不敢靠過來。”
“原來朕在愛妃心裡,還有驅魔除邪的能力。”隆豐帝穿著上朝時才穿的龍袍,大步走進屋子:“朕讓殿中省給你新制的首飾,可還喜歡?”
“聽說這手镯,是陛下親筆畫的花樣?”蘇貴妃從首飾盒裡取出一隻纏絲手镯:“陛下整日都說忙,原來是忙著給我做這個去了?”
“再忙也不能忘了你的喜好。”隆豐帝拿過手镯,戴到她的手腕上,滿意地點頭:“愛妃的手腕柔弱無骨,白若皓月之輝。這手镯單瞧著好看,戴在你的手腕上,便如那皓月旁的星粒,不值一提。”
“陛下在哪學的油嘴滑舌?”蘇貴妃笑瞪他一眼,摸著手镯沒有取下來:“你跟明敬舟提起帶玖珠進宮參宴的事沒?”
“提倒是提了,朕就是擔心,再這麼下去,朕與明愛卿的君臣情誼,要出現問題了。”隆豐帝剩餘不多的良心,在微微譴責自己:“他們家好不容易把女兒找回來,還沒捂暖和,就被我們家孩子娶走,你說他這個當爹的,心裡能開心?”
“找回來?”蘇貴妃詫異:“明家小姑娘不是被寄養到陵州的?”
她分明記得當初陛下跟她談起渡卿婚事時,就提了明家姑娘的來歷。說什麼當年明家三兄弟被發配到邊疆苦寒之地,怕剛出生的女兒在路上夭折,於是託人送去了陵州寄養。
怎麼這會兒,成了找回來?
“寄養到陵州那麼多年不見,不就跟找回來一樣?”隆豐帝有些後悔,當初不該因為擔心愛妃對明玖珠身世多想,就隱瞞明玖珠被找回來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