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署的門自然是開著的,外面也有丫鬟小廝當差,包括佟穗帶來的四個近衛。
宋瀾看過佟穗遞來的一本田冊,贊許道:“一年不見,阿滿真是讓我刮目相看啊,不但能在戰場上殺敵立功,處理這些政務也得心應手。”
佟穗謙道:“我們剛代管衛縣的時候,祖父也不知道哪些文吏可用,這才叫我過去幫忙,全是他老人家教得細心,我才能學出些樣子。”
宋瀾:“朽木難雕,孺子可教,還是阿滿你聰慧過人,右將軍才能因材施教。”
佟穗笑道:“那也是因為我先跟著先生讀了幾年書,才會比尋常夫子教出來的子弟聰慧幾分。”
宋瀾被逗得笑出了聲:“你這孩子,聰慧更勝從前,性子也比從前活潑了。”
又有小吏送了一批賬簿過來。
佟穗坐在主案右下首的桌子旁,細細核查。
宋瀾瞧著這姑娘認真專注的眉眼,暗暗點頭。
這時,有小廝來報:“宋大人,令公子來了,說是有事求見。”
宋瀾再看佟穗,見佟穗神色如常,且並非故作平靜的模樣,在心裡嘆口氣,命人去帶兒子過來。
但宋瀾也離開了這邊,去院門口等著兒子。
宋知時提了一個食盒,見到門前的父親,心虛道:“父親,您怎麼出來了?”
宋瀾指指那食盒:“這就是你要跟我說的事?”
宋知時:“……最近您公務繁忙,早出晚歸的,我特意叫人煮了綠豆湯,為您清熱解暑。”
宋瀾接過食盒:“行,湯我收下了,你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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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知時看向官署裡面。
宋瀾冷聲道:“是不是非要二太太吩咐侍衛把你打出去?”
宋知時這才注意到院子裡還站著幾個威風凜凜的侍衛,自知沒了機會,不得不離去。
宋瀾盯著兒子走遠,剛要進去,就見魏琦來了。
魏琦先是撞見了悵然若失的宋知時,再瞧見提著食盒站在門口的宋瀾,立即猜到了七八分,低聲打趣宋瀾:“賢侄還沒死心嗎?”
宋瀾板著臉道:“非禮勿言,你來做何?”
魏琦:“早就聽聞二太太賢名,今日特來拜會。”
宋瀾:“她一個小姑娘,你莫要欺負人。”
魏琦:“我豈是那等無禮之人?”
宋瀾這才帶他進去了。
佟穗認出魏琦,起身行禮。
魏琦與宋瀾一樣都是書生做派,瞧著要年輕幾歲,但也年近四十,蓄了胡須。
他與佟穗寒暄幾句,便坐在對面的桌案後幫忙了,隻在佟穗與宋瀾說話時摸著胡子側耳傾聽。
忙了半個時辰,魏琦要告辭了。
佟穗跟著宋瀾去送。
隨著魏琦走開幾步,佟穗忽然注意到魏琦左腳的鞋底有條半指來長的裂縫,再看那鞋後跟的位置,也是磨得很厲害了。
她詫異地看向宋瀾。
宋瀾則是因為佟穗的視線才注意到的,往回走的時候,他對佟穗解釋道:“魏先生家中頗有些產業,隻是魏家家風節儉,將軍平時賞賜他綾羅綢緞他也從來不穿,始終粗茶淡飯。”
佟穗:“那鞋子的事,不用提醒他嗎?”
宋瀾:“也許他自己知道,舍不得扔而已,提醒了他還要嫌我多事。”
佟穗默然。
可她忍不住想,會不會是魏琦身邊沒帶女眷照顧,別人也都是宋瀾那麼想的,才沒有提醒?
樸素是美德,就怕哪天鞋子當眾斷了,既礙於行,又損了體面。
黃昏時分,佟貴來接妹妹回家。
佟穗想了想,交代了二哥一件差事。
魏宅。
魏琦吃完晚飯,正要溜達一圈消食時,門房來報,說有位自稱佟貴的人求見。
蕭家那邊一共就兩個姓佟的人,魏琦都打聽過了,意外地挑挑眉,叫人請佟貴進來。
佟貴很敬重宋瀾、魏琦這樣的讀書人,行過禮後,道:“在下是受了妹妹所託來的,今日先生去官署幫忙時,妹妹無意中瞧見先生的鞋底破了,她怕先生公務繁忙無暇顧及這種瑣事,便叫我去買了一雙布鞋贈與先生,唐突之處還請先生勿怪。”
魏琦:“……”
他瞅瞅佟貴從懷裡取出的一雙黑面布鞋,再抬起自己的腳查看,果然發現一隻鞋底裂了。
魏琦失笑:“幸好二太太提醒,不然我還不知道要出多久的醜。”
佟貴:“先生深受將軍倚重卻簡樸如初,隻會讓我等更加敬重,先生不嫌棄的話,還請試試這鞋合不合腳。”
魏琦便坐到旁邊的臺階上,換了新鞋,走幾步感受一番,更加驚訝:“二太太好眼力,這鞋我穿著竟剛剛好。”
佟貴笑道:“妹妹從小就眼睛好使,又經常給我們叔侄做鞋,別人穿什麼尺寸的衣裳鞋襪她一眼便能心裡有數。”
魏琦頷首,回禮道:“還請小將軍代我向二太太轉達謝意。”
第153章
佟貴給魏琦送完鞋就回來了。
佟穗人在東院, 老爺子與蕭缜一走,蕭守義、蕭野等兩代爺們為了避嫌,都宿在了軍營, 晚上並不會回來, 佟穗幹脆便在外祖父表妹這邊用飯, 吃完再回去。
佟貴過來後, 聽妹妹叫丫鬟擺飯, 驚訝道:“你們還沒吃?”
佟穗笑道:“二哥辛苦一日還要為我跑腿, 我當然要等二哥一起了。”
佟貴一邊洗手一邊道:“你是該等我, 可不能讓外祖父舅父一起等啊。”
周景春:“自家人就別客氣了, 鞋子送得如何?”
佟貴:“魏先生還挺爽快, 試著覺得合適就收了, 叫我向阿滿轉達謝意。”
周景春點點頭:“那就好,就怕魏先生惱羞成怒, 或是懷疑咱們想拉攏人心,堅決不收, 阿滿這事辦得還是有些欠考慮了。”
佟穗:“我沒想那麼多, 就是敬佩魏先生的節儉, 二爺掙了軍功還會亂花銀子呢, 人家魏先生既有家境又受韓將軍的重用, 依然粗茶淡飯的。再說了,我讓二哥買的是最尋常的布鞋,最多花個二三十文, 這樣他都要懷疑我別有居心的話,便是他小人之心, 我再也不理他就是。”
佟貴道:“魏先生發現鞋底裂了還笑呢,不像是氣量狹窄的。”
周桂:“咱們年輕人做事更多的是率性而為, 祖父經歷過的事情多,想得就多一些。”
周元白笑道:“率性有率性的好,多慮有多慮的好,結怨結善有時候也要看緣分,就說我們做郎中的,同樣的病情,在張三面前說了實話,人家懷疑我們故意嚇唬人好多賺診金,回頭在李四面前把病情說輕了,人家又懷疑我們醫術不精糊弄人。”
周景春:“病擺在那,為醫者隻需實話實說,官場上那些門道卻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的,人心復雜啊。”
周桂:“不管多復雜,咱們問心無愧就好,對了姐姐,你剛剛說姐夫亂花銀子是怎麼回事?”
佟穗:“……”
佟貴瞥眼妹妹的紅臉,笑:“這還用問,文功都知道給你買首飾,二爺肯定比他更會哄人。”
姐妹倆一起瞪了過去。
飯後,佟貴送妹妹回西院,分別前,佟穗低聲問哥哥:“二爺不在,軍營裡如何?”
佟貴想了想,道:“大軍休整,每日清晨、傍晚涼快的時候各操練一個時辰,其他時候都休息,千戶以下的士兵們隻能待在自己的營裡不得亂跑,但大家管得住腿管不住嘴,總有些刺頭喜歡鬧事。”
佟穗:“鬧什麼?”
佟貴:“咱們打朔州打得順利,最初那四萬士兵就有得意的,喜歡嘲笑朔州降兵都是窩囊廢,聲音傳到蓟州兵那邊去,也有蓟州兵嘲笑回來,說那四萬兵全靠跟在老爺子、二爺身後撿便宜,跟降兵們是半斤八兩,一樣貨色。哎,亂著呢,鬧急眼打起來的兩邊都拉去打頓板子,隻是過過嘴癮的,我們在他們老老實實,我們才轉身,他們就繼續較勁。”
佟穗:“這麼說,事端大多都是七縣舊兵挑起來的,二叔、四爺他們沒管?”
佟貴:“怎麼管啊,都是自己人,自己人跟外人叫板,咱們把自己人罵一頓,既顯得咱們窩囊怕事,又會寒了自家兵的心,隻能裝不知道,蓟州兵那邊同樣沒管。你也不用擔心,四爺說了,軍營裡這種嘴仗太常見了,不打起來就行。”
佟穗:“二爺他們沒走的時候,這種事也常見?”
佟貴:“那倒沒有,二爺什麼氣勢啊,他隻要在軍營裡,咱們這邊的舊兵都老老實實的,人蓟州兵也服氣二爺跟老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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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佟穗去官署之前,先騎馬出城,去了右路軍的軍營。
蕭守義、蕭野、齊雲等人正在帶著各衛所的士兵操練,一排排青壯兵,練起來還是很認真的,尤其是七縣的四萬舊兵,早就被蕭家眾將磨光了骨子裡的懶勁兒。
佟穗騎著馬,沿著外圈慢慢地巡視過去。
蕭野跑過來:“二嫂,你怎麼出來了?”
佟穗冷眼看他:“帶你的兵去。”
蕭野瞧出二嫂似乎生氣了,知道現在不是問的時候,隻好跑了回去。
到了齊雲、佟貴、蕭涉等人率領的三萬降兵新軍這邊,佟穗立即看出了區別,降兵們因為投降本來就自覺低人一等,再加上施家、齊家的練兵之法不如蕭家,降兵們無論招式精準還是操練的士氣都不如蕭家的四萬舊軍。
士氣這東西,在一兩個人身上還看不明顯,到了幾十人幾百人甚至幾萬人,士氣高不高,便如地裡的莊稼,哪片長得茂盛哪片稀疏,一目了然。
莊稼需要有經驗的農人照料打理,士兵們也需要有經驗的將軍來帶。
蕭守義、蕭野這幫人操練士兵的本事綽綽有餘,當初七縣都面臨著反王李綱大軍的威脅,七縣士兵求生的心是一樣的,無需特意激勵士氣就凝聚起來了,彼此之間也沒有內鬥。如今蕭家既是韓宗平麾下的新軍,又接受了三萬投降的新新軍,七萬多士兵們的經歷心情不同,自會生出矛盾。
佟穗停在蕭涉旁邊。
蕭涉剛剛瞧見四哥被二嫂訓了一頓,愣是沒敢跟二嫂打招呼,繼續監督自己這邊的兵。
佟穗朝齊雲、佟貴、潘勇與另一位指揮江天闊招招手。